這種精神上的充實和情感上的滿足所產生的快樂,是物質享受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的。
於是他開始醒悟,什麼才叫做人生層次提高,人又為何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為此,他開始質疑自己過去所追求的是否正確。
進而開始思考自己追求和期待的生活,到底應該是個什麼樣子的。
但顯然,他過去為自己規劃的問鼎財富巔峰,成為世界首富之路。
曾經渴望的那種享儘榮華,美女如雲的生活,都已經開始變得黯然失色,吸引力大大減退了。
更巧合的是,恰恰也是在寧衛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的時候。
他替康術德收回了一部分的馬家花園,竟然在這間過去是門洞的小屋裡,從老編輯的遺物中察覺到了人生的真味。
平常人死亡並不閃光,也很平常。
但就是這平常的司空見慣裡,蘊藏這一個,是人都要經曆的人生終點。
誰也無法回避,也無法加以任何評論,隻能順其自然。
過去的寧衛民,從不知何為生何為死,甚至沒有認真考慮過這種問題。
但這一天,他卻不能不認真對生命和死亡進行審視,近距離品味那如同咀嚼苦澀橄欖的滋味。
這個屋子裡所找到老物件,很有幾件價值連城的。
更彆說還承載了一位逝去老人一生的美好記憶。
但偏偏他的兒子卻棄之若垃圾,連看都不願意再看上一樣。
哪怕是局外人,寧衛民也不免受到了靈魂的觸動。
他發現,其實什麼金銀財寶啊,全是一場空。
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從來不是**上的消亡,而是遺忘。
或許對人唯一重要的,就是曾經怎樣的活過。
以及走後,在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會有人想起自己,記得自己。
生命是美好的,生命也是艱難的。
有句話說“未知生焉知死”,其實應該這樣理解,“未知死焉知生”。
端起這個寄托了老編輯最寶貴之物的小銀匣子。
寧衛民隻覺得是一種緣分,一種與老編輯一家,與師父和馬家花園的緣分。
這應是天意。
所以這天回去之後,這件事於他來說,可並沒有這麼簡單的過去。
考慮了一宿,他還是決定要聯係一下街道魏主任,核實一下相關情況。
第二天一打聽,果不其然,就確定了康術德做出的判斷沒錯。
老編輯的妻子名叫顧錦華,兒子叫劉望川。
這兩個名字與銀匣子裡油紙包上的字跡,完全相符。
為此,寧衛民又決定要趁著對方還沒離開京城,想辦法把老編輯的話帶給這個劉望川。
具體的見麵時間和地點,都是街道魏主任幫忙聯係好的,同時魏主任也作為見證人同去。
這次見麵,除了小銀匣子之外,寧衛民還帶去了那屋裡所有的相片和老編輯的眼鏡,以及三千塊錢。
去之前他已經想好了,無論這個劉望川如何的反應、
他都會謊稱錢是房間裡找到的,交給這小子。
他不是衝彆的,而是衝著逝者。
他不忍心就這麼全昧了老編輯的多好東西。
從老編輯的角度考慮,哪怕自己的兒子再混,當父親的也希望能留給兒子一些財富吧。
所以寧衛民覺著,這個劉望川拿到這筆錢,哪怕還是那麼記恨自己的父親。
可花的時候,總會多少感受到一些父親對自己的好吧。
如果要是那樣,就算是值得了。
康術德同樣很關注這件事的結果。
所以這天老爺子一直等著寧衛民回來。
他才剛進門,老爺子就急著詢問上了,到底那劉望川是怎樣的反應。
“那小子拿著錢當然樂了。可看到那銀匣子裡的頭發後,說他爸爸是神經病……”
寧衛民略帶哀歎的這一句話,登時讓老爺子沉了臉,陰鬱得好似要滴出水來。
然而下一句話還好,總算解了老爺子的鬱結。
“不過,他隨後就哭了。挺大的一個男人,哭得稀裡嘩啦的,鼻涕眼淚一起流,就抱著那個匣子,一直在叫‘爸’,沒再放開過。”
說到這兒,寧衛民的神色舒展了一些。
“那些照片和眼鏡他也都留下了,我走的時候還是哭著跟我道的謝。甭管他怎麼想的吧,我看終歸是有一些真心實意……”
康術德平緩的把後背靠在了椅背上,終於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但最同樣出乎寧衛民意料的是,老爺子不但決定撤銷對他抄書的懲罰,還拿出了一樣東西。
“書你就彆抄了。這是2號院的房契,也給你了。今後扇兒胡同的小院可就是你的了。我說話算話。”
“老爺子,這……這不用……咱倆打的賭,我輸了啊。”
“你眼力不行。可人品過關了。你最後這樣辦事兒,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寬慰。你有這樣的底線,就能利用好你手裡的財富,不會什麼出大簍子。今後我也不用再替你擔心了。你比我年輕的時候強啊……”
窗外,忽然下雨了。
雨聲浙瀝,滴答在玻璃窗上。
那原本布滿灰塵的玻璃窗,沒多會兒就被雨水衝刷得清亮起來。
寧衛民的心情,也好像隨之輕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