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康術德的回憶,那一次去津門是1935年的冬天。
他才剛在宋先生的店鋪裡學著跑了一年多的買賣。
起因是當年十二月初,宋先生收到了津門一位官場朋友的電報。
那個當官的在信裡說,其上司突然要娶姨太太,日期定在當月下旬。
因時間緊迫,所以想委托宋先生按照八百大洋的價錢,給找點送的出手的玩意送到津門來。
宋先生就趕緊按對方的要求,從庫裡選了一對紅珊瑚寶石盆景。
但因京城事務繁多,無法親自前往,便指派康術德代為送貨,把錢收回來。
多年後,康術德才琢磨過來。
那一趟派給他這個外差,其實並非宋先生當然沒有時間,也並非店鋪裡就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選。
而是因為宋先生是想對他的能力和人品做一次綜合測試。
大概是想看看他,憑著自己的能力到底能不能辦好這件事。
能不能麵對這筆對普通人而言已經算得上是巨款的錢財,不起貪心。
應該說,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康術德,是純屬硬著頭皮接下這個任務的。
自然是心裡打鼓。
他知道那年頭的津門,是五方雜處之地,非常亂的地方。
因為不想出個閃失,把宋先生親自交代任務辦砸了。
他便求助於兩個好友,李立和肖忠陪他同去。
這兩個馬家花園門房領班的兒子,就是他當時最信任的人,僅能依靠的助力了。
肖忠是個大塊頭,也很講義氣。
他比康術德大兩歲,挺有個當哥哥的樣。
彆看當時已經領了巡警的差事,可為了康術德,他竟然不惜跟警署告假,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尖嘴猴腮,還長了一對扇風大耳的李立卻是個滑頭。
彆看他沒什麼正經事兒,時間一大把,可偏偏要講講條件。
這小子就說了,“去是可以去的。可總不能白跑腿兒挨凍,當保鏢護駕的呀。兄弟啊,你必須得請客,而且得請貴的。請我和肖忠開開洋葷。”
“我聽說津門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之外,還有一個著名的西餐館子,叫起士林。這館子與眾不同,德國人開的。男女招待都說外國話,吃的飯也是外國飯。”
“到了起士林也就到了外國,美利堅、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你想它是哪國它就是哪國。
比京城的六國飯店都六國。所以我的條件就是,到了津門,咱就得去起士林吃一頓西餐。怎麼樣?能答應不?”
然而肖忠聽了卻很是不滿,還沒等康術德開口就替他攔了一道。
“嗨,李立,說什麼呢?朋友間幫忙還講條件?吃這樣的西餐,那得好些錢,遠不如爛肉麵實惠,咱們幾個誰也沒闊到胡吃海塞的份兒上。小康給你出路費請你逛逛津門就夠可以的啦,彆不知足。太矯情了你……”
李立臉一紅,卻扔強自爭辯說,“嘿,瞧你這話說的。我怎麼就矯情了?京城和津門的周邊還有土匪呢,‘吃飛輪的’(專在火車上扒竊的小偷)更多如牛毛。幫小康這個忙,不光是跑腿兒的事兒,那是要跟著他提心吊膽冒風險的,難道開開洋葷還過分了嗎?”
“再說了,他要沒有這個錢,我也就不提了。那不是這小子每個月都能掙個二十塊嗎?比你一個月八塊錢,多掙將近三倍呢。我沒彆的要求,去津門我吃住都可以撿便宜的,就想吃這一頓洋飯還不行嗎?大不了以後等我掙錢,再還請他就完了。”
“我還告訴你,肖忠,你可彆不知好歹,我也是為你好,這叫機會難得。否則就憑你一個‘臭腳巡’,這輩子都沒有上美利堅的機會,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能長回見識,增加些吹牛資本,讓人對咱另眼相看。”
康術德不是個小氣的人,覺著是該做這個東,才對得起倆朋友。
何況聽李立一番介紹,他自己也對起士林有點感興趣了。
自詡手裡已經攢了五六十塊錢,已經足夠應付的了,便不讓肖忠出言勸阻,一口應下。
就這樣,事兒定下來了,而且說走就走。
第二天天沒亮,小哥兒仨就起了床,一起去前門火車站買了頭班的火車票。
三個鐘頭,大早上的就到了津門。
津門可是個大風口,到了冬天,冷就冷在了風上。
這哥兒仨一下車,就覺得西北風嗚嗚響著,街上的電線在風裡搖蕩,風刮得人站不住腳。
就因為人生地不熟的,等他們排在人流後麵,慢悠悠的走到外頭。
火車站門口候著的洋車幾乎全拉著客人走了,再想找一輛空車都難,就彆說他們仨至少得坐兩輛車了。
所以沒轍,他們仨都戴著皮帽子,隻能抱著東西,手揣在棉袍的袖子裡,靠兩條腿步行。
不過,津門的租界可比京城東交民巷規模大多了。
洋樓比比皆是,還有外國巡捕,讓他們仨看得目不轉睛,處處新鮮。
李立很知趣,知道得先辦完事,才好去吃飯。
所以也沒催,老老實實跟著走,還幫著打聽路。
可沒想到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卻得知那位官老爺一早就去衙門處理公務了。
門房讓他們中午再來送東西,說官老爺中午的時候會回家吃飯。
這一下,他們仨沒抓撓了。
這不當不正的點兒,離中午還挺長時間呢。
大冷天的,他們去哪兒等著去啊?
李立於是起了意,想趕緊找到起士林,去洋飯館享受去。
他就跟門房打聽了一下,居然聽說離著不遠,走過去不到一裡地,到大街儘頭拐個彎兒就能看見。
康術德覺得這麼著其實也行,隻是擔心人家沒下板兒呢,這點兒不做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