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這仿隆慶的五彩大魚缸燒得真好,我看過真東西。彩頭與原品極似,確實難辨真偽。這要不擱在一起,我估計單看都分不出來。”
“不不,其實還是有區彆的,新舊畢竟不同。你仔細看看這個魚缸,彩質細膩如塗脂,彩色鮮嫩,畫工精美,更勝於原作。要照我看啊。柏雪石先生畫的這個水禽圖真是精彩。雖然布局沒變,是臨摹的,但比例顯然更和諧,水禽的眼睛也更生動。畫工的水平是不一樣的。”
“嗯……這話也有道理。不過要是論畫工的話,這種純仿的東西局限還是太強了。難以體現畫家的水平。你剛才看那對百花不露大賞瓶沒有?那個才是最能展現畫工和配料水平的粉彩瓷啊。我看那介紹的牌子上寫的是祝達年教授給提供的畫稿,確實不俗。構圖豐滿,層次鮮明,顏色出挑,花形多變。而且這麼大的瓶子,居然滿鋪滿蓋,半點也沒走樣,還能保持春意盎然的神韻,太不易了!簡直是仿古瓷的奇跡,故宮也找不出一件這樣的瓷器,絕對的國寶級啊……”
“是是,難得的還在於細處。就那對大賞瓶,居然還用黃金花絲鑲嵌了寶石作為花芯。這是當年真正的禦用瓷器都不敢采用的奢侈工藝啊。結合的太巧妙了,也太靡費了。我看那對瓶子至少值個好幾十萬。就是國家美術博物館怕是也收不起的。真難為了壇宮肯花這麼大的代價造出來。不虧是京城餐飲屆的知名企業啊,就是財大氣粗。今天咱們看見這些瓷器,就沒白來。哎,你覺得咱們《美術》雜誌下一期用那百花不露大賞瓶做封麵如何?”
“做封麵都委屈它了。應該寫個專題報道,多放幾張照片才是。隻可惜了,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誰讓那對瓶子器型是圓的呢?它要是能做成八方的就更難得了。那才稱得上是完美,上美術教材都夠格了,你怎麼看?”
聽到這句,康術德感到不順耳了,結果一下沒忍住,就多嘴了。
“叨擾叨擾,恕我不敬。您剛才這話我可有點不認同,雖說瓷器有“百圓不如一方”之說,方的瓷器比圓形瓷器難做瓷胎,技術要求更上一層。可也得根據具體情況而言,不能一味追求技藝的顯露。像百花不露的題材,要的就是個貫暢通順,那才能正確保持百花之形。尤其這對瓶子,又有鑲嵌寶石的花蕊,更需要連綿不絕之感。八方的雖好,可一旦分了立麵,就有了阻礙呀。”
還彆說,老爺子雖是替徒弟強出頭,有點唐突,還有點強詞奪理。
可論的在地方,反而讓兩位美術編輯折服,齊齊稱是。
但可惜的是,讚成比表示不滿還難讓人招架。
一個美編說了,“老先生,還是您有見地。倒是我剛才有些失言,有失偏頗了。您怎麼稱呼?是哪個單位的呀?我看您像是搞陶瓷的專家,應該是哪所美院陶瓷係的教授吧?我們是《美術》雜誌社的,咱們認識一下吧。是這樣,我們雜誌正想做一期粉彩瓷的報道,您看咱們方便不方便聊一聊?”
“我,這個……”康術德全沒防備,不禁愣怔了。
不過他是什麼人啊?
老江湖了!這點急智再沒有!
“我姓康,聊聊倒是沒什麼,不過有言在先啊。陶瓷我不是正行,我是玉器廠的……”
老爺子不動聲色,很巧妙的,就化解了尷尬。
這話絕對是實話,說的底氣十足,言之鑿鑿。
誰能想到他後頭還省略了好幾個字哪——看大門的。
可話說回來了,怕就怕遇見自作聰明,而且會順杆兒爬的主兒。
這不,另一位美術編輯又扯上另一出了。
“哦……我明白了。那九龍吐珠宮燈上的玉活兒,是不是就是您的手筆啊?您是師承劉派?還是王派啊?那龍首下的紅翡玲瓏球,手藝可太絕了……”
為此,康術德又不免尷尬了一下。
“這話……你又說錯了。不過呢,給那四盞宮燈做玉活兒的人,我倒很熟,可以介紹給你們認識……”
“啊!原來這麼回事啊!您是玉器廠領導,失敬失敬……”
哪麼回事啊?瞧瞧,這還沒結沒完了。
或許是師徒倆的屬性太相近了,就在康術德後悔多言,不得不陪著兩位美術編輯打上太極拳的時候。
北神廚那個院兒的神庫正廳,陪著幾位主賓喝茶說話,正等候頒獎大會開始的寧衛民,也很意外的突然遭受了兩麵夾擊。
為什麼?
就因為天壇園長看到今天的頒獎大會盛況實在太高興了,還沒喝酒就已經有點熏熏然了。
他可是個心急的直性子人,工農乾部出身嘛。
既然已經知道了寧衛民被調回總公司的事兒,今天又好不容易與宋華桂坐在了同一席上。
所以為天壇計,壇宮計,為兩家單位的全體職工計,也為了寧衛民計,他就絲毫不顧忌是否唐突湊了過去,直言不諱的提出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心裡縈繞的事兒。
“宋總啊,您看,您的公司人才眾多,聽說您的普通職員都是精通外語的主兒,還幾乎都是高學曆的大學生。那要這樣的話,應該不差衛民這一人吧?”
“可我們天壇和壇宮不行啊。我們這兒的事兒全靠他了,真離不開他啊。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啊。您看能不能看著合作關係的份兒上,賣我一個麵子,把衛民給放回來啊?”
“我知道,他是下屬的工作出了疏漏,他得回總公司善後,將功折罪。可這不是已經一個多月了嘛,應該也差不多了吧。我代他謝謝您,請您高抬貴手吧。”
“我是粗人,有什麼說什麼。可真不跟您打馬虎眼,茲要您答應,讓我怎麼謝您都行。無論什麼條件,隻要咱做得到的,絕沒二話……”
這叫什麼?
這就叫有棗沒棗打三竿子。
不問肯定沒戲,問了要萬一成了呢!
可也得說,這話一說,宋華桂立馬就愣了。
她難免不去想,是不是寧衛民又有什麼心思了,才攛掇園長開的這個口。
倒是轉頭一看寧衛民,他也是滿臉尷尬,特彆吃驚,還衝著自己露出無辜的目光。
這才隨之釋然了,知道是園長自行其是。
“您可千萬彆這麼說,您的麵子我哪兒能不給呢?可這事啊,恐怕您還真誤會了。因為我也說了不算啊,這衛民可是有想法的人,他要乾的事兒誰也攔不住。實際上,我倒巴不得您能把衛民留下呢。至少這樣一來,他的人還在京城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我也能找著他啊。所以是我求您才對,您替我把他留下吧?”
不用說,這下登時就輪到天壇園長昏頭轉向了。
這老頭立刻眼巴巴的望著寧衛民,眼睛裡全是問號。
“什,什麼?你……你還打算出京不成?你要去哪兒啊你?”
宋華桂看著這情景忍不住笑了,樂嗬嗬的成了看熱鬨的吃瓜群眾了。
就等看寧衛民怎麼跟天壇園長捅破這層窗戶紙。
對此全無準備的寧衛民,也沒工夫多琢磨了,隻能實話實說。
“園長啊,是這樣,我……我打算,今年去日本。”
“啊?你怎麼一點風聲不露啊?這……這……這可不行啊。壇宮你就扔下不管了?伱小子,這不是說話不算嘛!當初你怎麼答應我來著?”
“不是不是,您又誤會了。我就是為了咱們壇宮才要出去的。跟您說透了吧,我要去東京開壇宮的分店!我可不是想瞞著您,原本打算忙完這段,再跟您合計的……”
再度一個電閃雷鳴一般的震驚。
園長看著寧衛民,心裡這個複雜啊。
他覺著這小子,活脫兒一個大個兒的洋蔥頭。
永遠是包了一層還有一層。
這腦子怎麼長得呢?
怎麼就這麼多主意啊!
crpt;/cr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