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憑著多年的經驗,霍司長就是心生戒備。
他明顯能感覺到寧衛民在以退為進,在試圖進一步動搖自己的心念。
於是他的言辭又嚴苛起來,借此敲打。
“這是什麼話!什麼是天定的?人定勝天。難道人的缺點不能改正嗎?除非你不想改。還曠世災難?你什麼意思?我的女兒難道還成了災星?就這麼讓人嫌棄?”
然而寧衛民不受絲毫影響,鎮定如常,侃侃而談。
“霍司長,像您對我來說,完全是‘偉光正’的存在。雖身居高位,但辦事講原則,重實際,讓人信服。霍欣作為您的女兒,良好的家庭環境,也讓她天生高貴,嫉惡如仇,充滿正義感。”
“對待朋友,她絕對實心實意。本能的憎惡陰謀詭計,市儈算計。坦白講,她比許多男人更豪爽,更大方,更守信,更重感情。要是勉強挑她的缺點,就是她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太理想主義了。她眼裡不揉沙子,對看不慣的事,總要乾預到底。”
“可問題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能有選擇,有的人就沒有選擇。反過來,我就不是這樣了。我是個孤兒,我的爹媽在我沒成年的時候,就都過世了。我是家裡的獨子,也沒什麼親戚。像我這樣的人,沒學曆,沒助力,沒家庭,出身低賤,一無所有。哪兒去找我的人生之路啊?客觀來講,我從生下來,就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能活著就不錯了。”
“偏偏我還不想碌碌無為的活著,我也不想永遠蜷縮在社會的最底層。那我怎麼辦呢?我隻能憑著精於計算的一點天賦,儘量小心翼翼抓住身邊的一切機會,來期待改變命運。所以我才說,市儈和算計,這是我從天生就具有的底色,是我求存的本能,根深蒂固,無法改變。”
“這樣的我,蠅營狗苟,想必連您都是看不慣的。霍欣還很年輕,衝動,情緒化難免。她就更鄙視我流露出的本質。所以從開始認識,我們就像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偏偏後來我們又成為同事,為了消除她對我的惡感,我就必須想方設法哄她高興。因為我得罪不起她,丟不起這份工作,冒不起風險。然而這又有了新的問題,讓她高興容易,但我無法把尺度控製得恰到好處。”
“是的,我和霍欣相處,確實始終存著心計,用著手段,才讓她對我轉變態度。可我不這樣,還能怎樣呢?我不是給自己找借口,也不想為自己開脫。主要是出於我個人體會。真理有時候並不崇高,反而會很殘忍。我也願意做一個有道德的人,我也不想做虧心的事兒。但餓著肚子我做不到。”
“當然,現實中我獲得了很多,遠超溫飽的預期。這其中霍欣對我的幫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我其實很感激霍欣。我也是有道德底線的,是真想報答她,從沒想過傷她的心。但正因為我非常明白,她對我的好感,完全是我為她營造出來的假象。我和她是兩種極端,我是小,她是大,我活在暗處,她生於光明。我們才不能更進一步,我隻能辜負她的好意。”
“說句大實話,這樣的我如果跟霍欣在一起,那無疑我就真的變成了一個卑鄙的人。我不但騙了霍欣,而且很可能會把您的家庭關係徹底攪亂。說句不恭的話,如果我們正式交往,您能答應嗎?您能放心嗎?您的家庭能答應嗎?有誰能相信我沒有心懷叵測,意圖從霍欣身上獲取更多的東西?而且最終我和霍欣也絕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婚姻美滿,和家庭和睦是不存在的。因為價值觀,世界觀,生活目標都不一樣的我們,誰也不會改變本性。最終隻會變成火星撞地球的互相傷害。”
這番話真的讓霍司長心有所感。
他為寧衛民的結論震驚了,也矛盾了。
哪怕他早有戒心,卻不能不承認寧衛民的分析有理,這是實在且誠懇的言論。
“原來是觀念衝突。”
霍司長突然出口的總結性言論,再次說明他心裡的堅冰再度融化。
寧衛民心裡有數了,一直吊著的心情開始放鬆。
“是,我的習性與出身的窮有關,與沒有相應的社會身份有關,直至我有身家地位之後,才有了信用概念。我最幸運的地方,在於人生裡遇到了不少真正有層次的,尤其進入皮爾卡頓這樣的跨國公司工作。遇到了皮爾卡頓先生這樣的老板,和宋華桂女士這樣的總經理。讓我能以他們為榜樣,反思自己的不足。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成功。否則,我初期的屢屢得逞,反而會加強我性子中某些錯誤想法,並將那些錯誤想法轉變為根子裡的東西。”
“如果那樣……”寧衛民抬眼看向霍司長,“無疑就是一個惡性循環。我就會如您說的那樣,真變成一個隻追求獲利,徹底放棄道德的人了。”
寧衛民眼神裡的心有餘悸,被霍司長明確捕捉到了。
這樣的神情決不是作偽和表演,能表現出來的。
於是他也不再懷疑什麼了,真正開始釋懷。
甚至想起了許多往事,自己年輕時求學的艱難,初入單位剛剛參加工作時的彷徨無措。
在國外執行任務幾度遇險,多年不動聲色的隱忍,情感的遺憾和孤獨,婚姻的無奈妥協……
人生確實無奈居多啊!
於是不知不覺中,同理心取代了霍司長心中憎惡。
而女兒霍欣遭受的委屈帶給他憤慨,他最大的心結,還真是大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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