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桂不禁心裡一喜,為寧衛民頓感輕鬆,但同時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於是乾脆一條路走到黑,仍然裝出迷惘的表情,故意“執迷不悟”地說。
“卡頓先生,我一點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倒是很奇怪,你怎麼會不生氣呢?由小見大,不管再怎麼解釋,隻要這種愛出風頭的個性不改,總是隨心所欲行事,忘記自己身負的重大責任。這樣的人,就沒辦法去承擔真正重要的工作!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有意培養他成為公司副總,對他特彆器重。卻沒想到他一直沒有長進,好像永遠搞不清孰輕孰重,無法正確認識自己的位置。他一定是以為我會永遠不打折扣的滿足他一切要求。說實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如果是由你親自來教導他,你又會怎麼辦呢?”
不能否認,宋華桂的出言試探具有極高明的技巧性。
她此時顯得十分為難,做出陷入沉思的樣子。
不但成功樹立起自己就事論事,不偏不倚的客觀的立場。
而且還巧妙把問題推給了大師,能夠進一步去了解大師的心意。
“我為什麼要生氣呢?說實話,我不得不反駁你,因為我實在不知道你在煩惱什麼。就好像寧給我們帶來了許多不能忍受的麻煩一樣。可你明明知道的,事情並不是那樣的。”
皮爾卡頓一口氣喝光杯裡的茶水,不自覺就提高了音量。
果然,他也正如宋華桂所希望的那樣,袒露起心聲來。
“宋,你應該了解,我的商業版圖裡,差不多有二十四個不同國籍的人在為我工作。其中既有白人,也有黑人,還有亞洲人。我向來對他們公平相待,都給予相同的信任。這世上沒有人能把種族主義者的帽子扣在我的頭上。所以對於不同國家的人,不同種族的人,工作態度怎麼樣?我想自己的看法還是比較客觀的,是有一定發言權的。”
“坦白的說,我認為亞洲人的工作態度最優秀。大概是許多國家都很貧窮,又重視家庭的原因,亞洲人特彆渴望安居樂業。而且比較容易滿足。他們在工作中較少提出質疑,更不會奢望額外的經濟報酬。工作態度是塌實勤懇,任勞任怨。但內斂的性格和善於服從的文化基因,讓他們承受了較大的工作壓力也,大大局限了他們的獨創性。”
“我在亞洲工作的時候,每天醒來,其實並不擔心經濟問題,廉價的勞動成本和唯命是從的工人,讓我的產品極具競爭力。我最著急的事兒,其實發愁沒有絕妙的主意。憑我自己一個人的頭腦,創造力就會顯得匱乏。我會擔心發布會的效果,擔心服裝不夠亮眼。我害怕的服裝會淪為平平無奇的地步,不再領先於當代的審美。逐漸被其他的服裝品牌淹沒,被忽略,被遺忘。”
“而反過來就不一樣了,歐美國家因為是發達國家,這裡的優勢更多的是體現在思維活躍和創造力上。拿法國人來說,比較浪漫,他們的想法就會很多,會在創意方麵為我提供豐富的具有藝術性,前瞻性的想法。隻是高福利高稅收的社會製度,也造成了一種努力不能巨富,懶人也不會窮困的現狀。反過這同樣來會降低他們的勞動積極性。”
“那麼可想而知,既然乾多和乾少差不多。那為什麼人們不花時間享樂呢?所以法國人永遠會抱怨工作多,而自己賺到的太少。工作態度也就成為了全世界最差勁的,往往在亞洲一個人一個小時就能做好的事情,這裡三個人去做,也得耗費多一倍的時間。對這種情況,我隻能以懶散和毫無責任心來評價。”
“所以我在法國工作和在亞洲工作感受到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每天早上起來,我睜開雙眼想到的問題不同。在法國,我擔心的事兒,就變成了如何保持公司財務良性運轉的問題。我會為一天即將開出多少錢的支票煩惱。我會為許多並不值得的人,付出遠高於他們工作的報酬而不快。雖然我一直儘力想讓我的下屬們對工作環境和報酬感到滿意,但不公平的是,在法國,大部分員工的工作效率和態度,普遍讓我不滿意。”
“要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亞洲人民的勤勞和務實,能和歐美國家的創造力凝結在一起。可是眾所周知,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更沒有完美的人。我自己也清楚這點,像這樣自相矛盾的願望,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怎麼可能成為現實呢?至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麼認為。直至後來,我先是遇到了你,接著又遇到了寧。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剛才為什麼歎氣了……”
宋華桂聽到這裡,頓時給驚到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就這麼直盯盯的盯著皮爾卡頓。
本來她是有一種預感的。
順著話鋒,大概能猜出皮爾卡頓是要誇獎寧衛民,卻真沒想到皮爾卡頓也是這麼看待她的。
“什麼?卡頓先生,你是在說……這也包括我嗎?”
“是的,完美的夥伴,一共兩個。這對我來說,真是件無比幸運的事兒。”
宋華桂真的有點臉紅了。
不為彆的,雖然被老板如此賞識很榮幸,但她還是覺得自己並不真的匹配。
隻是容不得她想出合適的措辭,皮爾卡頓就滔滔不絕繼續誇獎了下去。
“我必須承認,我所有投資的國家裡,最成功的就是華夏。所有的分公司我都會或多或少擔心經營問題,唯有華夏分公司沒有。哪怕我徹底撒手不管,公司也一直運轉良好,甚至給我的回報遠超最初期待。為什麼?就因為我找到的合作夥伴足夠優秀,有你們兩個幫我管理華夏公司。”
“我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有你們華夏公司在源源不斷給我提供豐厚的海外利瀾,給我規劃怎麼收回授權貼牌的計劃。我可能早就把法國總公司的業務結束掉了。或許賣掉也不一定。然後就像我的朋友阿蘭德龍一樣,也出逃到瑞士去。畢竟從1981年起,法國的富人稅高達百分之七十五啊,而且貼牌授權的副作用也開始顯現,這一切實在讓人不堪重負。法國公司的問題需要大量的金錢和精力才有可能得到解決。”
“所以你們兩個人,對我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奇跡。是我至今為止,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依靠,最優秀的合作夥伴。你們是真正熱愛生活,熱愛工作的人,並且也懂得生活,懂得工作。你們從不是單純為了錢在忙碌,而是為了生活和工作的本身。你們兩人兼具勤勞和智慧,友善和道德。”
“當然,我肯定不能把你們完全混為一談。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宋,在我看來,你辦事認真、穩重、可靠,交際能力強,善於調配利用資源。華夏公司成立之初,可以說業務全是你打開的局麵。我毫不懷疑,假以時日,你會把華夏公司的經營得越來越好。隻是你雖然不乏創造力,也非常勤於思考。但顯然更具理性。從本質上來講,你很適合目前的職位。是一個能夠適應任何遊戲規則,自己也能製定規則,遵守規則的人。天生的決策者。”
“而寧則不然,他活躍思維充滿了不安分,更具有打破條條框框的能力。而且他從不甘於現狀。你有沒有發現,他好像做什麼事都不願於走常規之路,總追求新意和更高的目標。雖然他不像你是學藝術出身,而且做起事來總是不夠專注。但他顯然在某些方麵非常有天賦,經常能發現我們看不到的東西,然後就會給我們帶來激動人心的驚喜。”
“在我看來,和你相比,寧其實更像是個極具設計能力的創作者。他有某種改變現有規則的能力。這個拉杆旅行箱就是證明,那個正在銷售的易拉得領帶也是證明,甚至就連他為我們規劃好的雕塑藝術展,模特大賽,拿下的電視廣告時段,和有可能挽救貼牌授權副作用的專賣店模式,都能證明這一點。儘管我不清楚他未來還會帶來些什麼,但我特彆的期待……”
聽到這裡,皮爾卡頓看人的眼光和其顯露的胸懷,已經足夠讓宋華桂敬佩不已。
“卡頓先生,我理解了。你是怕拘束他,反而會限製他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可是……”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心裡的擔憂吐露了出來。
“難道你就不怕給他太多的自由,他會失控或者出圈嗎?就比如這一次的傳真,他未免顯得冒失,草率得都有失禮貌了……”
然而皮爾卡頓卻像個無事人似的再度露出了微笑,而且帶著淘氣的神色。
“你看,咱們兩個人,好像關鍵的區彆就在這裡了。宋,你終究還是個母愛泛濫的女性啊。對於真正關心的人,擔心難免過重了。我知道,你是擔心他會闖禍。可我不怕。因為能讓人吸取教訓的,學會知識的,就是挫折啊。且不說他至今沒讓我失望過,就是他萬一出現差錯也沒什麼。真的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到時候我們再想辦法幫他就是了。他不會真的撞到頭破血流的。”
“我甚至可以負責任的說,寧是個能夠先做事,然後再考慮成果分配的人,否則他當初就不會提出把易拉得領帶的專利白送給公司,還主動為公司出謀劃策,提醒咱們仿製品侵權的風險。其實在我看來。你認為的沒有禮貌,可能反而是寧一種對在咱們信任的表示吧。你看他什麼都沒說,就把這樣的專利交給我們來替他辦,這也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啊。我還記得我當初的作品獲得迪奧先生的賞識也是這樣,我設計完初稿後直接就拿給他了,反而是他主動讓我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還把我引薦給那位定製服裝的名流。”
“宋,就像你說過的,人跟人是要講點緣分的。當我欣賞一個人的時候,信任一個人的時候,我就不會限製他,會全力扶植幫助他!我對寧是這樣,對你同樣是這樣。正如當初伯爵夫人和迪奧先生也是這樣對我的。我認為我們都是一類的人,是能夠真誠的互相欣賞的。”
“所以,我們就像過去那樣,去信任寧好了。一切就按他說的辦,如果他需要幫助。我們就儘可能的滿足他。我相信,我們最後的合作也仍會是完美的,圓滿的,人人都會滿意。哪怕他是想要離開我們,去開展他自己的事業,我也一樣會儘力為他提供幫助的。畢竟我們已經從他身上獲取了太多,是該對他做些回報了。我們是商人,但絕不是猶太人,對嗎?”
“啊……還有一件事,有關華夏分公司和日本分公司的合作。宋,我現在正式給你的個答複,你就放手去做吧。歐美這邊的事兒已經夠我煩惱了。我沒有理由反對,對此也並不想多做乾涉,隻要你們雙方達成共識,都感到滿意就好。我相信,沒有人會比你更懂得合作的真諦。你不要有什麼顧慮,無論是貿易還是技術合作都可以。如果你們兩家公司能形成優勢互補,那我們的市場競爭力就會增強,我當然樂見於此。會很欣慰的。”
至此,宋華桂再說不出什麼來了,隻有感動。
因為皮爾卡頓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
這種情感不是一種簡單的,隻是因為工作需要建立起的聯係,也不是親情或是友情的這種東西。
而是超過了這些,超過了親情、友情,超過了工作當中的這種情感。
她無法具體述說,這實際上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裡麵的價值認可,是一種精神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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