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還就怕把話給說滿了。
哪怕是老江湖也備不住有河邊崴腳的一天。
這不,康術德這一沒留神,現世報馬上就來了。
“哎喲喂,合著您是看不上我這東西啊。早說啊您!這不還有呢嘛……”
隨著一聲牢騷,寧衛民就給掏鳥蛋似的,一四五……一件件的從旅行箱裡往外掏東西。
大大小小有十三四件,無一例外,也全是《朝日新聞包著的。
康術德的眼珠子都快瞪成鴿子蛋了,看著寧衛民掏出來的東西一件件份量都不輕。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聲音打顫了。
“你……你可彆告訴我,這些都是……青……青銅器……”
“老爺子,還是您高明。隨口一說,您就說著了。可不都是青銅器嗎?豆、簋、鬲、甗、爵、尊、斝、觚,我看著差不離兒。而且大半是有銘文的。我估計怎麼也得有一件是西周的吧。弄不好運氣好還能碰著個商代的。不過,還是那句話,得靠您給斷呀……”
“這麼多!”康術德不由倒吸口涼氣。“你都是怎麼搞到的?”
“不瞞您說,我元旦病愈之後,去日本中部轉了轉。可不是隻去了奈良一處,京都我也去了。這倆地方的舊貨市場太多了。來自於咱們國家的古物太多了。我當然是挑要緊的先買啦。”
好嘛,青銅器的數量一下子成了十幾件。這意味著什麼?
說明寧衛民在這上麵花了大錢了。
而且還意味著他在冒著超乎尋常的風險啊!
“可……可這事兒多懸啊!”
康術德吃驚之餘,更禁不住後怕。
“你不要命了?怎麼這麼膽兒大啊!這些東西你就敢明目張膽的往回帶啊!知道的是你要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走私呢!這麼大的數量,要被查出來,都夠槍斃你三回了!”
“您彆激動。”
寧衛民知道師父是替自己擔心,澹澹一笑。
“我又不傻,我能不惜命嗎?明跟您說吧。我回國前早跟大使館打好招呼,留了備桉了。這邊呢,文物局也早有消息了。機場海關攔不了我,就是查出來,我也有大使館的證明文件啊。所以啊,您要賞玩,還得抓緊時間。春節三天假一過,人家文物局可就該找我要東西了。”
寧衛民這話算是到位,真是安了康術德的心了。
當然,他這份大方也是夠讓人側目的。
因為哪怕一件就按幾千塊算,這一捐也是好幾萬了,更彆說這些青銅器的真實價值了。
老爺子算了算賬目,也不禁為徒弟感到肉疼起來了。
確實有心想誇寧衛民幾句,可一時都難以開口啊。
但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寧衛民誤以為,他這些東西還不能打動師父,他又從旅行箱裡掏出一個漆器匣子來。
打開是個布包。
再把布包小心翼翼的打開,攤在桌上,又露出了兩本線裝書來。
“老爺子,您再看看這兩本書。我也是要捐的。”
“啊!這……這是宋版書啊!這你也要捐啊!”
不看則以,一看更是大吃一驚。
手拿書籍的康術德手也哆嗦了,幾乎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沒錯。絕對地道的南宋‘浙本’!你看這字,典型的歐體,字體長方,書丹筆畫一絲不苟,毫無懈怠之處。字字挺拔秀麗。再看這白口,上魚尾,左右雙欄的版框。尤其是這兒,版心的下端有個‘鄭’字,這是刻工的名字。再看這書的紙為黃麻紙。毫無疑問沒跑了!這兩本書到底值多少你心裡有譜兒嗎?”
“哎幼,老爺子。我又不是棒槌。宋版書到底什麼價我還不清楚嘛。”
寧衛民坦坦然,“解放前就有‘一頁宋版,一兩黃金’之說了。就更彆這是上下兩冊整套的啊。國內的價兒,我送琉璃廠,起碼得給我十萬。海外嘛,上千萬不敢說,港城拍個一百萬美金,幾百萬港幣是有的。哪怕我買下這兩冊書,也花了一百二十萬円,相當於四萬人民幣呢。可問題是,咱自己想留也留不住啊。雖然不犯法,可您說過的,紙質東西保留最麻煩了。我要貪心留下,毀自己手裡怎麼辦?我一想,算了。這東西既是那麼要緊,弄不好就是孤本。寧可我虧點也被給毀了。反正自己從小到大也沒給國家做過什麼貢獻。而且我這麼能掙錢,政府還沒收我多少稅。捐就捐了吧,也算對得起政府,對得起祖宗啦。沒什麼舍不得的。”
寧衛民如實表達了自己的心情,康術德聽了心情很複雜。
吃驚?感慨?遺憾?興奮?悵惘?心疼?欣慰?釋然?
都是!也都不是!
其實康術德自己也說不清,隻覺得鼻子酸溜溜的那麼難受。
“賣可不止幾百萬啊?這東西以後肯定越來越值錢啊!再說了,即便花了四萬收的,物超所值,於你也不是個小數啦!哎呀,再加上這些青銅器,你到底花出去多少錢去啊。”
康術德念叨著這些話,再次用中指敲擊八仙桌的桌麵。
但這次已經不像剛才,完全沒了調侃的心思,而是魂不守舍,若有所思,完全忘記了其他。
寧衛民趕緊出言寬慰。
“師父,您老不是在替我心疼吧?沒事,真沒事。其實這些錢,對您徒弟來說不算什麼。花錢不怕,咱還能掙呢。您大概不知道,我在日本啊,已經達成了一個人生小目標……”
寧衛民用王健林的標準來調侃著,正琢磨怎麼才能不帶驚嚇感地跟老爺子彙報。
告訴他自己海外財富都已經膨脹到上億人民幣這件事了。
卻不妨康術德居然眼睛濕潤了,撫摸著那兩本書和青銅器,居然怔怔落下淚來。
“不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你花的對!你買的值!你捐的沒毛病!可我就是心裡難受啊。想當初,這些東西都是怎麼流到東洋的啊?這明明都是咱們自己的東西,可現在……現在,居然要你花錢買回來。真是難為你啦!這他媽狗日的……”
寧衛民啞然。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
“師父啊。我理解您的心情,一想起這個我也不痛快。您也肯定能理解,我去東京,看見東京博物館裡的華夏文物,那是個什麼滋味。”
“不過呢,我畢竟是您的徒弟。彆看我不能文也不能武。可我會做算計啊。我跟您保證啊,我今後跟日本人,不做買賣,隻做生意。他們用槍炮奪走的東西,我再想辦法用生意給算計回來。”
“如今的世界不一樣了,比槍炮更有威力的武器叫‘金融’。‘豪奪’的事兒我不行,可‘巧取’還有幾分自信。買回來怕什麼?其實不丟人。關鍵不是得看錢打哪兒出嘛。您彆忘了老話,羊毛出在羊身上。所以我唯一怕的,還就是小日本子死抱著不肯賣。”
這一席話管用了。
康術德想了想,點頭說。“好好,小子,這番見識有點意思,你是我徒弟。那師父我就好好活著,等著看你怎麼折騰,乘勝追擊……”
“哎,這不結了?您交給我吧,不會讓您失望的。”
寧衛民笑嘻嘻的,居然又弄過來一個旅行箱,打開了。
“老爺子,大過年的,咱也整點高興的事兒。剛才那都是捐的。這一箱子東西,可就是咱爺倆的了。您瞧瞧這個,我給您弄回什麼來了?專門送您的禮物啊。您可坐住了啊,控製好心態,我怕您血壓上去……”
康術德倒是沒想到這一出,居然還有一箱子貨色。
欣喜之下,期待之餘,也不相信地說,“你少廢話。我就不信了,連青銅器,宋版書都有了。你還能整出什麼高級貨色來。還能拿出什麼東西讓血壓上去的?不能夠……”
好嘛,老爺子今兒也不知道怎麼啦,太衝動。
結果這話又說早了。
話音未落,一個黃綢子包的東西就被寧衛民抱著端上了八仙桌。
當堂這麼一打開,饒是康術德是個見過大世麵的人,可看到裡麵東西的須臾,也不由眼睛一亮。
因為裡麵居然是個印紐上凋刻著九條龍青玉大印。
跟著再聽寧衛民耳邊一說,“老爺子,這可是乾隆的玉璽,樂善堂的大印。徒弟這份心意怎麼樣?”
康術德這一激動,血壓還真的快飆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