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寧衛民直言不諱地拒絕了李處長的提議,而是提出其他的建議。
“老話說得好啊,強扭的瓜不甜,這幾家企業雖然條件不錯,規模不小,但門檻也高。既然人家有自己的打算,我就不好往上硬湊了。不過李處啊,我絕對沒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是打小長在紅旗下,從京城走出去的,當然知道咱們局裡和企業間是怎麼回事。我能理解你夾在中間的難處。而且你放心,我並沒有就此終止合作的意思,我是想問問,還有沒有備選的廠家。局裡有沒有那種質量過硬,但是產品不吃香,導致效益不太好的企業?你也可以給我介紹一下啊。做買賣嘛,其實和談戀愛結婚,也沒什麼不同。既得兩廂情願,也得門當戶對,才能長遠……”
寧衛民這話一說,李處長就知道他是真生氣了。
彆看表麵上還是笑嗬嗬的,但心裡是真有芥蒂。
不過寧衛民還有合作的意思,這倒是件好事。
李處長再一想,自己還不至於都被幾家企業給擺了一道,還非要幫他們數錢。
他是處長,可不是“賤長”。
那換就換唄,其實真換成其他企業也沒什麼打緊的,反正都是輕工局的下屬。
於是他也不再硬充什麼老好人,試圖再挽回什麼,硬替那幾家企業說話了。
隻是畢竟他一直親自在抓這個合作項目,摸底的時候對局裡所有適合這個項目的下屬企業的情況基本了解過。
在李處長的印象裡,這三家企業就是最合適的。對比他們,其他廠子可就要小上許多了。
為此,難免有所顧慮,不能不把醜化說在前頭。
“有倒是有,可其他的廠子是無論設備還是條件,那和這幾家廠子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呀。不瞞你說,那幾家都是小廠,而且從沒生產過外貿訂單。產品都是內銷貨,現在效益都不好。我就怕他們生產出來的東西,達不到你需要的標準……”
然而沒想到,寧衛民一聽這話,非但沒有打退堂鼓,反倒勸起他來了。
“哎呀,沒關係的呀,咱們去看看再說嘛。李處,你無需過慮。我這種拉杆旅行箱,先進性其實隻是在於結構,工藝和材料上其實沒有什麼太難搞的地方。我覺得隻要廠領導有責任心,想把廠子搞好,新階段廠子小點,設備差點,其實沒什麼。即便開始產能不夠,但有錢賺的話,難道還不能擴大嗎?我希望的是能夠長期合作。何況對於你來說,要是能把一個小廠給拉起來,我相信,促成此事的功勞也比給大廠錦上添花強得多吧?”
嘿,寧衛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於公於私,李處長都得儘心竭力啊。
可是還彆說,這一次再去幾家廠子實地考察,寧衛民倒是沒有失望,甚至還有驚喜。
因為同樣歸屬於輕工局下屬的皮毛皮革工業公司,有這麼一家專門生產書包的京城皮具三廠,讓寧衛民眼前一亮。
至於讓寧衛民倍感興趣的,既不是這家廠子的設備有多麼的好,也不是這家廠子的員工素質有多麼高。
而是這家廠子有個非常有個性的廠長,猶如奇跡一般,受到所有工人的擁護。
說實話,這家應該算是輕工局孫子輩企業的小廠,基礎條件是寧衛民跟著李處長所見過所有廠子裡最差的一家了。
論人頭兒,才不過一百二十幾人。
廠房和設備也是老掉牙的東西。
一到夏天多雨時節,往往職工們還得為廠房漏雨發愁,有的車間甚至得穿著雨衣乾活。
尤其因為產品單一,這廠子製作的都是軍用挎包和人造革的手提包。
產品賣不出去,造成積壓,連年虧損。
去年的時候更是到了差點發不出工資,讓工人揭不開鍋的地步。
真要論經營困境,連剛剛破產沈陽的爆破器材廠都比他們強。
人家起碼負債隻到資產的三分之二啊。
而這個隻有兩種老掉牙產品的京城皮具三廠呢,其實早就資不抵債了。
也就因為上級單位皮革皮毛公司是個闊衙門,這廠子又占了人少的便宜,才勉強苟活著。
不用說,這個廠子就是皮革皮毛公司的一個大大的包袱。
所以為解決這個廠子的問題,自打有政策起,皮革皮毛公司就屢次對廠裡進行過改革。
但可惜成效寥寥,無論財務管理上,還是新產品開發,統統失敗。
去年的時候,皮革皮毛公司實在是受不了了。
就想把廠子先關閉一段時間,讓廠裡的工人先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回家等安排。
結果就因為這個決定,惹出了一位敢於當眾鬨天宮的孫大聖。
這個敢於當眾反對皮革皮毛總公司決策的人,名叫程誌。
他是個二十八歲返城知青,198年才從房山回城,接替母親的崗位,來到這廠子的。
照他的話說,廠裡的工人全是窮老百姓,本身沒獎金就夠苦的了。
要是工資再減少,大家就沒法活了。
就這一番話,登時獲得了所有工人的集體擁護。
可皮革皮毛公司的人就急眼了,認為這小子是在故意搗亂。
廠領導們也不敢任由程誌胡鬨,怕得罪皮革皮毛公司的上級領導,就打算現場實施鎮壓。
沒想到,到了這個份兒上,敢於說實話的程誌也早豁出去了。
當場就公然叫板,罵廠領導班子無能,就會拍領導馬屁,胡吃海塞,累得大夥兒過苦日子。
罵總公司使人不明,讓幾個蠢貨把廠子“保持朝政”,宣稱要是他當廠長,廠子絕對不會這樣。
結果還沒想到,廠領導雖然被他罵得灰頭土臉,顏麵掃地。
但皮革皮毛公司的人卻認真了,現場就問他有什麼本事說這樣的話?
程誌也不怵,說那你彆管,反正隻要你讓我當廠長。
我不用你們公司再給錢,就有信心讓廠子扭虧為盈,而且完成每年五萬元利潤的任務。
就這樣,幾天後,皮革皮毛公司還真把程誌叫到公司,讓他簽字畫押當廠長。
大概也是想死馬權當活馬醫了。
可更讓皮革皮毛公司那些人沒想到的是,程誌雖然沒打退堂鼓,但提了一個在這個年代,簡直堪稱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過分要求。
那就是廠裡的工人他願意管,但讓原來的八個乾部全都走人,這些人由皮革皮毛公司安置。
隨後的事兒,更是讓人沒想到,皮革皮毛公司經過開會討論,居然同意了。
不管皮具三廠的八個乾部多麼義憤填膺,怎麼反對,還是把他們全調走了。
而這個程誌也就成了皮具三廠的山大王。
不過這小子還真有點本事,不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
他接過廠裡的大權後,發動全場職工,通過各種路數把庫存積壓品以極低價格賣出去一部分,回籠了資金,然後按照廣東那邊的樣子,去做時髦的雙肩背包。
就這樣,沒用半年,皮具三廠真的開始有利潤了,也讓皮毛皮革公司刮目相看。
但是,因為程誌的做法屬於大逆不道之舉,他這個功勞是沒法獎勵的,皮毛皮革公司甚至不能認可,以免激起其他下屬企業領導層的不滿。
寧衛民見到這個廠長的時候,皮具三廠幾乎和野生狀態差不多了,完全被皮毛皮革公司給遺忘了似的,徹底孤立於公司係統之外。
彼此隸屬關係基本流於形式,程誌隻要按時上繳利潤,連公司開會都不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