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讓人意外的是,距離他們不遠的一排前座,居然還坐了一對兒個體戶。
男的叫李小江,女的叫王豔,他們倆原本是西單夜市倒騰服裝的。
這對男女,聽見他們的閒聊,也忍不住插嘴加入進來了。
而他們這一開口,那才真是彰顯了讓人不能不萌生出佩服的闖蕩精神。
“你們也是出去留學的”劉洋一開始還有點不信。
“對了,怎麼了,彆瞧不起人。喏,入學通知書,財產保證書,納稅證明,護照,留學手續,我們都全了。”
王豔麵色略有不悅地從手提包裡拿出自己的證件。
“可以啊,看來還是你們個體戶有本事,自費留學更容易些,至少錢不成問題。”陳頌趕緊打圓場。
“可不,要不這一個人萬八千的學費怎麼交得起。”王豔這才緩和了神色。
“哎,許多日本本科畢業的人都想以自費的方式去日本學習,就因為沒這萬八千的去不成。”劉洋不禁哀歎一聲,感慨起來。
自費留學,那確實是一項複雜又龐大的工程,對於平民百姓來說談何容易
就籌款一項,導演了多少人間悲喜劇
所以,敢於辦自費留學的人不但是條好漢,也是一個賭棍。
而劉洋雖然沒談他是怎麼籌款的,但通過這一聲歎息,顯然就是深知其中滋味的人。
“那沒辦法了,國內就這種情況。大學教授每月二百六十塊工資,我們倆每天就能掙二百六,要不說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呢……”李小江麵有得色。
“那你們這麼有錢,乾嘛還要出國闖蕩啊”劉洋羨慕中,又有點不明白了。
“正因為有錢才有可能出去闖蕩啊。”王豔理所應當的說,“我們錢是不少,可沒有見識和知識也不行啊,再這麼下去,遲早被市場淘汰。”
“呦嗬,你們還挺超前,居然有競爭意識”
劉洋不愧理工男,說話就是衝,明明好話吧,可不講究方式,讓人聽了就不爽。
果不其然,王豔再次不悅地撇了他一眼。
“多新鮮啊。你以為服裝攤好練呢服裝的款式、顏色、潮流,哪一樣跟不上也不行,掙錢是快,可砸手裡就該哭了……”
這時,寧衛民也不禁插了嘴,好意提醒他們。
“我看你們的入學通知書那是語言學校吧那你們去東京隻能先學日語,等過了語言關,你們要想念商科,恐怕還得考試。你們倆的計劃雖然很不錯,可變數不小啊……”
“那可未必。我們的計劃就是上午學日語,下午去打工——在工作中學習經營,又掙錢又學習,不比上學更管用聽說日本人一天的工資就能頂上咱們國內一個月。再累也沒我們擠著火車花城京城兩頭跑累吧。所以我們就是扔了買賣也不虧,還長了見識呢。”王豔說。
“啊合著你們來日本還是為了掙錢啊。”劉洋恍然大悟,但語氣又多少有點不屑。
這一下氣得王豔索性翻了一個白眼給他。
“又不是去偷,同樣是勞動所得,乾嘛不理直氣壯”
李小江此時也聲援起自己的女朋友。
“對,在我們看來,其實去學校上學倒沒那麼重要。像你們的生活軌跡,是小學,中學,大學,國家乾部,出國留學。我的生活軌跡呢,就是小學,插隊,打架,勞教,倒爺——出國留學。這也算殊途同歸吧。而且剛才聽了你們的話,我覺得咱們本質上沒什麼區彆,都是在不儘人意的生活裡尋找更好的可能。我們也需要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啊。”
最後一句,絕對觸動人心。
誰都沒想到李小江能說出這樣高水平的話來,一下子,幾個人竟然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讓機艙的環境奇妙地寂靜了下來。
…………
或許是因為這個時代,能夠勇於走出國門的國人還是少數。
頭一批敢於吃螃蟹的人,幾乎都是各行各業的翹楚,堪稱膽量和素質兼備。
或許是因為誰心裡都明白,出國是一種新的開始,過去各自的身份,成就,打這兒起就全都沒用了,大家又落在了一個一邊兒齊的新平台上。
同鄉的情分和共同的成長背景,反而成了更重要的東西,讓大家都挺珍惜共乘一架飛機的緣分。
反正這一路上三個多小時,他們這幾個人相互間都聊得挺開心,挺投緣,甚至挺動情。
甚至飛機飛到東京在成田機場降落的時候,他們連空中俯瞰富士山的機會都放棄了。
而是用最後的這點時間互相留了聯係方式和電話,約好以後有機會一起聚聚,另外也算是彼此有個應急的保險。
畢竟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嘛。
大家背井離鄉的,日後難免有誰遇見難處。
各自的爹媽親友都不在身邊,那麼老鄉也算是一種依靠。
至於對寧衛民來說,他當然不需要這樣的保險了。
不過他倒也不介意把自己的電話和壇宮的地址提供出去
不為彆的,在他的心裡,這些人的背景相對透明乾淨。
每個人待人都很真誠,且充滿追求和夢想。
絕不像三十年後那些出國人員,身在異國他鄉,反而感到本國同胞才是最坑人,最危險的,相互間充滿了防備和冷漠。
這讓他感到很溫暖和開心,甚至以這樣的老鄉為榮。
儘管他不大可能會求助到這些人的頭上,但他卻能從這些人身上感到情感的慰藉,願意適當的時候能夠幫他們一把。
畢竟他來東京,目的就是為了抽日本人的血,反哺國家的。
雖然目前混得不錯,可單靠一個人,能量太小,他也不樂意始終單軍作戰。
事實就是,他很難從那些海外的華人身上找到真正的同鄉之情,來慰藉自己的孤獨和寂寞。
甚至因為方言的緣故,語言和文化交流方麵,他和那些在日本開餐廳的華僑老板們對話,比他跟日本人溝通都費勁,更彆談共同的誌向了。
現在卻不一樣了,總算有真正的“家裡人”來了。
退一萬步講,孤單寂寞的時候,起碼也有人能懂自己,可以互相訴訴衷腸。
而且如果他們都能夠混好了,都能夠在各自領域實現他們自己的夢想,那對於京城人來日本淘金也是一種助力和成果。
大可以讓更多的京城人更順利,更方便地找到在日立足的竅門。
誰能說日後祖國的強盛,和這些八十年代前來海外追求夢想的人就沒關係呢
即使這些人達成所願之後不願歸國,但起碼也會把更多的外彙寄回給國內的親人,難道這對目前急需外彙的國家不是好事
於是下了飛機,寧衛民不但儘心儘力幫忙這些人辦理入境手續,提醒他們彆錯過購買免稅店的香煙,還好心地把書包裡兩本為壇宮職工印製的在日手冊分送給了他們。
那上麵都是在日生活特彆需要注意的事項,是他為了儘快幫助職工們適應在日生活自己編寫的,想必一定能為這幾個人避免一些生活窘況。
並且他還大方的為每個人購買了從機場去新宿的大巴車票,連個體戶小兩口要爭搶付錢都沒用,畢竟那兩個人日語不過關哪,哪兒搶的過他
最終,寧衛民在新宿車站與這些人一一作彆,可以說仁至義儘了。
而他的慷慨、仗義的榜一大哥形象,也為這些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每個人都感覺到日本之行開了個好頭。
不過,哪怕包括寧衛民在內,這些人誰都沒想到他們這次偶然相聚的緣分,意義還遠不止於此。
因為在今後的歲月裡,他們這些人在共同的努力下,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原本曆史軌跡中赴日華夏留學生和研修生的境遇,並且大幅提高了旅居日本海外華人的地位。
也讓客居日本華夏人之間的聯係變得緊密,彼此的關係不再冷漠,不再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