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可為回家那天,華裕琳並沒有跟去醫院。她自己不想添亂,在家裡等著就好。舅舅還問她,在最後關頭,守在醫院裡的都是周可為的至親,你不是他的妻子,甚至不是他的女朋友,你去醫院做什麼?
華裕琳恍恍惚惚,難道送彆的時候還要講究“名分”嗎?在周可為家人麵前,她的頭銜是“知己”,她很喜歡。以“知己”的身份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不行嗎?
周可為回家了,路過的鄰居都在圍觀,他們都砸著嘴,很可憐他。周可為幫謝宏軒出了氣,便耗儘了所有精力,偶爾睜開眼睛,眼神也是空洞的。
謝宏軒給他把了好幾次脈,眼神一次比一次暗淡。無需多言,大家都明白怎麼回事。薛琴把兒子最後時刻要穿的衣服全都拿了出來,還是緊緊地握住兒子的手,如果能把兒子揉進心肝裡,那該多好!
鶴發童顏的周老爺子仿佛被人抽走了精氣神,失魂落魄地坐著,渾濁的眼裡都是淚水。豪邁利落的周姑媽也精神不濟,家中所有女眷都在啜泣著。
華裕琳站在周家門口,安靜地張望著,她能看到周可為。她迫切地想為他做點什麼,但是又什麼都做不了。
周家是個大家族,親戚們全都來了。去誰家報喪,誰招待賓客,誰聯係殯儀館,誰負責把他送往老家墓地,這些早就有族裡的老人安排妥當了。每個人都很難過,但是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華裕琳聽他們說,能為這個後生做的,就是讓他體麵地離去。雖然是小輩的喪事,但一定要辦得妥帖風光。
因為哀傷,謝宏軒也蒼老了幾分,他衝著華裕琳招了招手,說道:“裕琳,你進來,跟他說說話吧!”
看來,家人們都跟他告彆了,終於輪到華裕琳了。
華裕琳湊近了,心也疼了。看樣子,周可為又吐了幾次血,被子上還有血跡。疾病和死亡都讓人恐懼,華裕琳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流眼淚了。薛琴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把兒子的手交給華裕琳,沙啞地說道:“好孩子,你跟他說說話吧。”
說什麼呢?
那雙乾枯的手還是有溫度的,也是有知覺的。他想握緊華裕琳的手,但是他沒有力氣。
華裕琳的眼前像是過電影一般,回憶起了二人相遇相知的點點滴滴。在1995年那個火熱的夏天,年少的他們充滿了活力。他們的眼睛都像星星那樣明亮,像湖水那樣澄澈,夏天的風吹過,吹落了一朵鮮豔的石榴花,讓年少的心充滿了悸動。
華裕琳伏在他的耳畔,說道:“我常抱怨命運的不公平,可是我遇到的最大的不公平,就是你的英年早逝。周可為,我不想明白什麼生命的真諦,也不想通過你的死亡來學會珍惜生命,我希望你活得更久一點,至少,讓我們可以像彆的情侶那樣牽著手逛街,說好聽的情話……可是我們擁有的太少,連回憶都是蒼白的……”
周可為緩緩搖了搖頭,費力地說道:“你在身邊,我很知足……”
“我愛你。”他輕微的呢喃聲,隻有華裕琳才能聽得見。
華裕琳的嘴唇輕輕碰到了他的額頭,“我愛你。”
生死關頭的告白,也是他們倆唯一一次告白。
華裕琳曾抱怨他不會主動,可是這一句“我愛你”,便勝過所有甜言蜜語了。
周可為的嘴角又滲出血來,他仿佛喘不過氣來了。
眾人急忙把謝宏軒喊了過來,可是他們也明白,人要走了,就是這樣,沒得治。
周可為已經處在彌留之際了,卻還硬撐著,艱難地轉動著眼珠,眾人不明白他想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他還有什麼牽掛。
華裕琳卻一下子就看明白了:“電視!打開電視!今天有閱兵式!”
周家人都忘了,那天原本是個普天同慶的好日子,是周可行為周家長臉的好日子。
周可行依然是替補,從來都沒有跟家人說過他會參加閱兵。但是,周可為卻堅信弟弟會出現在飛行的隊伍中,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弟弟開戰鬥機,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想見識弟弟的風采。
開著電視,就能感知到弟弟的存在。他們倆是雙胞胎,他們之間一定存在著感應。周可為相信自己的直覺,弟弟肯定也在想著他。
眾人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電視,閱兵式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一個個整齊的方陣出現在電視屏幕裡,那些氣血方剛的小夥子挎著槍,踢著正步,昂首闊步。他們的臉龐滿是堅毅,他們的吼聲鏗鏘有力。
周可為氣息微弱,眼皮似有千斤重,可他還是儘力瞪著眼睛,聆聽電視機傳來的聲音。
薛琴見兒子實在痛苦,便說道:“兒子,太累的話,就休息一會兒吧。”
周可為並不想休息。
方陣全都走完了,戰鬥機飛起來了!眾人這才跟著激動起來!
周可為卻睜不開眼睛了。
華裕琳捂住嘴巴,大聲哭了起來。她明白周可為的心思,即便他今天要走了,但這也是弟弟在國民前亮相的大好機會。他不想讓家人朋友遺忘弟弟,在弟弟最光榮的時刻,他想讓家人一起見證。
海軍轟炸機先飛了過去,周可為還有一絲氣息,每一口氣都喘得很艱難。
十二架空軍強擊機飛了過去,周可為依然撐著最後一口氣,呼吸的頻率越來越低。
二十四架新型殲擊機飛了過來,巨大的轟鳴聲仿佛讓電視機都跟著顫抖了起來,周可為驟然激動。
他仿佛看到了弟弟在高空自由翱翔,弟弟年輕的臉龐是那樣沉穩,他手握操縱杆,自信飛揚。他應該是很多男孩子都想成為的模樣。那樣的弟弟,是他永遠的驕傲。
周可為的睫毛輕輕晃動,兩行熱淚順著臉龐流淌,是自豪,也是思念。他輕聲呢喃:“老二,加油!”
他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他的麵容很祥和,一點都沒有遺憾。
謝穎放了學,和胡寶珠一起匆匆趕回家。就在巷子的入口,她倆聽到了哭天搶地的哀嚎聲。兩個小女孩愣在了原地,繼而擁抱著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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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琴給兒子換好了衣服,整理好兒子的遺容。她喃喃說道:“你出生,是媽媽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你離開,媽媽也親手送你走。兒子,你先去那邊探好路,不要記掛我們,不久以後的將來,咱們一定會再次重逢的。”
話雖如此,當彆人來給周可為蓋上白布時,薛琴卻發了瘋,哭喊著,不肯離開兒子身邊,她也要跟兒子死在一起,不能讓兒子孤零零地走。她哀慟過度,暈了過去。
華裕琳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收拾起了書包裡的東西。周可為最後的日子裡,他口述,她代筆,給所有人都寫好了遺言。唯獨給華裕琳的遺言,是周可為自己寫好的。他叮囑華裕琳,隻有他走了之後,她才能打開看。
華裕琳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個急性子,你讓我忍這麼久,太殘忍了。”
“就算殘忍,也要忍住了。”周可為說道:“記住,隻有我死了,你才能看。你打開的瞬間,我就走了。”
嚇得華裕琳把那封信捂得嚴嚴實實的。
周可為真的走了。華家和周家就隔著一條小路,周家的哀嚎聲源源不斷地傳到華家。華愛國到周家幫忙去了,華裕琳卻蜷縮在炕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