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衣以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靠在椅背上,看向李劍湖,“剛剛見到何啟功,對於這個在背後設局要害你的人,你是不是沒有想象中那麼憤怒?”
被周鐵衣這麼一問,李劍湖一愣。
確實,剛剛周鐵衣的話裡麵透露了很多信息,包括何啟功設局,包括寧王輕易就以湖心書院上千學子的性命做局,也包括周鐵衣的冷漠和默許。
以他以前的性格,早就不管不顧衝上去質問。
周鐵衣繼續問道,“是不是剛剛何啟功跪在我麵前,瑟瑟發抖,惴惴不安的樣子讓你心裡有種暗爽的感覺?這種權力在手,生殺予奪之感,即使站在旁邊的人,也會一副與有榮焉,而伱之前的質問,心中的理想,在這種權力麵前會在不知不覺中被腐化。”
“你所認為的正義,隻不過是你沒有掌權之前,唯一能夠揮向掌權者的武器罷了。”
周鐵衣辦完了正事,語氣中也帶著調笑之意。
被周鐵衣戳中了心思,原本李劍湖心中的暗爽隻是一時的人之常情,但現在被赤裸裸挑明,讓他臉上忍不住有些羞怒。
好在李劍湖經過真正的明心見性,已經今非昔比,認真回答道,“不是,周侯有自己的道義,難道就不準我們有自己的道義了嗎!”
周鐵衣沉默了片刻,然後重新帶起笑意,“回答得很好,但我會看著你是不是像你說的那麼好,而在這之前,你至少應該聽聽我這個‘壞人’的理論。”
一直沉默的崔玉代替李劍湖拱手道,“周侯請講。”
周鐵衣用茶蓋撥弄著茶碗,“山銅府有問題,從上到下都有問題,但這不是通過查案就可以解決的,在這個過程中我不能夠保證正義,委屈如你這樣小人物的利益是必然的,但也是暫時的。”
李劍湖聽後,心中憋屈,他若有所悟,但受限於他的年齡,見識和理想,他還是打斷問道,“為什麼?”
周鐵衣答道,“因為再有問題的製度,本身也代表著秩序,遠比你想象中打破一切的混亂要好得多,用一句詩來形容,那就是‘寧為盛世犬,不為亂世人’,你從底層起來,有揮動拳頭,改變命運的機會,不代表彆人也有,你得先讓彆人知道自己有這個機會,驅除他們的愚昧,然後再給他們實踐的技能和前進的方向,這才是我眼中的公平,所以我才讓何啟功先去辦報紙。”
李劍湖沉下心來,儘管不喜歡周鐵衣這套理論,但他也知道自己應該先認真聽,認真學,才有機會駁倒,甚至改變周鐵衣這套理論。
周鐵衣看向礦場,“況且山銅府的吏治雖然在我看來很差,但是對比這個時代而言,卻不是很壞,那麼就說明這裡大部分吏其實都有基本的能力,我需要吏來治民,所以我要取信於民的同時取信於吏,我需要他們給資源,他們做實事,幫助我將理想實現,從舊的製度中長出新製,就像果農發現壞死的老樹,不會選擇連根砍掉,而是嫁接新的枝丫,讓它重新開花生長一樣。”
崔玉沉吟思考了片刻,指出周鐵衣這個理論的缺陷,“但官吏腐敗的壞枝不除,就算新芽開放,也長不出好果子,甚至會半途夭折。”
周鐵衣笑道,“所以我要取信於吏,不是取信於官,隻不過我現在需要通過官,將我的理念告訴下麵的吏,讓吏們可以跟著我的思路做事,獲得新的權力和利益,一旦吏習慣了這麼做事,那麼我就可以扔掉官了,而沒有官的製約,我才能夠清理如今山銅府盤根錯節的世家,清理那些最壞的枝丫,才能夠保證在吏治的情況下,清理世家也不會造成底層大亂。”
崔玉瞳孔微縮,他明白周鐵衣的意思了。
世家盤根錯節,在山銅府當官,絕大多數都是世家的人,想要清理世家,官員們必然會阻撓。
但官和吏不同。
世家即使人數再多,也是百姓中最小的一部分,又因為他們的後代眼高於頂,所以他們隻會瞄準‘官位’,而不是‘吏位’,但真正做事的是底層的吏,有了吏,周鐵衣就不用擔心清除世家的時候世家裹挾民眾,或者無人治民了。
周鐵衣眺望遠方,“這個過程中,我必然要勾連勢力,甚至許諾很多在你們看來不正義的東西出去,但一切為了更偉大的利益。”
······
臨近中午的時候,李劍湖才帶著複雜地心情回到自己家,見到闊彆月餘,卻翻然一新的家,李劍湖無聲地笑了笑。
這段時間跟著周鐵衣,他學到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甚至是崔先生這位君子都不知道的。
但這些東西又毫無疑問反映了現在的狀況。
就比如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實際上已經和自己心中的‘百姓’越離越遠,自己又有何資格站在他們的角度去質問當權者呢?
“不知不覺間我也是權力的受益者了啊。”
李劍湖在自歎道,他很想直接拆了眼前這粉刷得和高門大戶一樣的院牆,但是進門的瞬間,看到弟弟的笑容,看到母親略顯擔憂,但卻又自豪的表情,他說不出口,也做不出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