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惠施神色嚴肅地走入靈堂時,愕然看到莊子坐守在棺木旁,以一個不雅的姿勢用手拍著瓦盆伴奏,毫無愁容地放聲歌唱。
惠施便皺著眉頭指責道:伉儷多年,同床共枕,她為你養兒成人,如今老了,過世了,縱使你看淡此事,不哭也罷,可你竟然敲盆歌唱,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然而莊子卻回答道:並非如此,我妻子初死之時,我怎麼能不感慨傷心呢!然而考察她開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僅不曾出生而且本來就不曾具有形體,不僅不曾具有形體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氣息。夾雜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變化而有了氣息,氣息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死去的她將靜靜地寢臥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隨之而啼哭,我認為這是不能通達天命,於是就停止了哭泣。
當時惠施目瞪口呆,罵了一句類似「見鬼」的話便離開了。
妻子過世非但不表現悲傷反而放聲歌唱,莫非莊子其實竟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當然不是。
隻不過是莊子看破了世事,認為人的生死是天道運作規律下的一環而已,人從“無”中誕生,最終又歸於“無”,這即是天道,是自然的規律之一。
因此他認為應當理智地看待,莫要將生離死彆弄地太過於悲傷,畢竟所有人最終都會化為“無”,還原至天地之間的“精氣”回歸天道之下。【PS:有點脫掉皮囊回歸本源的意思。】
而現如今,這位夫子為了蒙伯的喪禮而從莊子居趕到鄉邑前來吊唁,不得不說這是因為他非常看重蒙仲這個弟子。
吊唁過蒙伯,莊子從莊伯的手中接過賻金,用雙手將其遞給葛氏,雖然賻金並不多,但葛氏還是非常激動,畢竟眼前這位可是他宋國聲名遠揚的莊夫子,這位能來趕赴她長子蒙伯的喪禮,不得不說這是彆人求都求不來的——雖然這麼比喻其實並不合適。
本來,蒙羑打算為蒙伯主持葬禮,但既然來了莊子這位更加了不得的長輩,蒙羑當然不好再占著名分,便代蒙仲開口,請莊子主持喪禮。
莊子點點頭應下了。
畢竟這裡就屬他年紀最大,並且蒙伯是蒙仲的兄長,而蒙仲則是他的弟子。
「莊夫子前來蒙仲家吊唁」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蒙氏一族都傳遍了,沒過多久,宗主蒙簞、少宗主蒙鶩等嫡宗的人便急匆匆趕來,旋即,家族內的其餘族人亦爭相前來——其實這些人大多數在昨日就已經來吊唁過了,並且也送上了賻金,今日再次前來,顯然就是為了親眼目睹莊子這位享譽天下的道家聖賢。
而這些人的到來,讓蒙仲家人滿為患,小小的靈堂根本不足以容納這麼多人,以至於有很多人都擠在院子裡,時不時地張望靈堂內,就隻為看那位莊夫子一眼。
吊唁三日後,族內統一安排了葬禮,由宗祝蒙薦主持。
這一日,蒙仲在蒙虎、向繚、武嬰等親近的同伴的幫助下,將兄長的屍體放入靈柩。
隨後,家族派了四名家奴前來,抬著靈柩往鄉邑外而去,而蒙仲則攙扶著母親葛氏,與莊子、莊伯、蒙虎、蒙遂、向繚、武嬰等人,為兄長蒙伯送葬。
數十家同時辦理喪事,送葬隊伍的規模自然不同尋常。
在送葬期間,蒙仲看到許多族內的嬸嬸、嫂嫂,一臉悲傷地伏在那一口口靈柩上,悲哭不已,相比較之下,他的母親葛氏還是算堅強的,儘管雙目通紅,卻死死抿著嘴唇,未曾讓眼中的淚水流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葛氏與蒙仲也看到了那名叫做蒙嬿的女孩,在經過打聽後蒙仲才知道,原來蒙嬿的兄長正是蒙春,即與因為傷勢而回家族的族兄蒙直一樣,都是對「宋國伐滕」這場戰爭抱持懷疑態度的族兄,隻可惜,縱使是那般正直的蒙春,卻沒有得到什麼好報,在滕虎率領三百名滕國死士殺入軍中的那一晚,被一名滕國死士所殺。
兩個時辰後,送葬的隊伍來到了安葬之地,即蒙氏鄉邑境內的一座小山,相比較在此境內頗有名氣的景山,這座被蒙氏一族命名為「蒙山」的小山丘並不顯得多麼起眼,但卻是蒙氏一族祖祖輩輩的安葬之地。
整座山丘上所有的墳墓,都安葬著蒙氏一族的族人,有的是壽終正寢,但更多的則是因戰而亡。
因為當代講究「墳而不墓」,即將屍體掩埋於地下,地表不留任何標示,是故此刻呈現在眾人麵前的蒙山,尚且是林木蔥蔥,恍然渾然天成,可又有誰知道,這座山丘究竟掩埋著多少蒙氏族人呢?
在將兄長蒙伯安葬之後,蒙仲站在兄長的墳前,回憶著兄長以往對他的照顧。
雖然他知道,其實這份仇恨不應該被扣在滕虎頭上,畢竟滕虎也隻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國家,守護自己的臣民,但是,如果不將這份仇恨扣在滕虎頭上,又應該去憎恨誰呢?
而繼滕虎之後,宋王偃亦肯定能收獲一份來自蒙仲的恨意,畢竟正是他開啟了與滕國的戰爭。
但兩相比較,蒙仲最恨的當然還是滕虎,畢竟滕虎就算有再多的苦衷,也無法掩蓋此人親手殺死了他兄長蒙伯的事實。
『滕虎,倘若你能再活三年,我當親手取你性命,為我兄長報仇!』
站在兄長的墳前,蒙仲捏緊拳頭,暗自發誓。
此時,在旁的莊子雖然無法聽到蒙仲的心聲,但卻能從弟子的眼中看到名為仇恨與憤怒的情緒,這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繼而黯然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