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有點辯才啊!』
孟子的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陳臻」開口說道:“在下陳臻,有一事不明,請教莊子高徒。”
“請講。”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觀過莊子所著,得知莊子提倡「無欲」,勸教世人克製心中的貪欲,但莊子自身卻又追尋「無欲之欲」,難道「無欲之欲」就不是一種人的欲望麼?倘若是,豈非是莊子前後矛盾?”
蒙仲聞言搖搖頭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發笑。欲乃人性,它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順應天道的「欲」,此謂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過份則為「貪欲」。……莊師所言「無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時,懵懂無知,隻知道餓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無成心、機心,莊師主張無欲,即希望世人舍棄成心,回歸嬰兒時的純真,天理本身就存在於人體內,而足下卻用‘追尋無欲之欲’來概括,正好應了我道家聖賢老子的那句話,「道可道、非恒道」,賢兄以‘有窮之詞’來概述‘無窮之道’,本身就已產生了偏差,奈何還自以為抓到了把柄?……我聽說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闡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說法,善竟然成了可與人理分離的欲?敢問賢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還是舍棄‘善’呢?”
“……”陳臻啞口無言。
此時,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雖然蒙仲又一次將話題牽扯到了他身上,但這次講述的道理,孟子是認可的。
他也認為,莊子主張的“無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時就有的,與人不可分割的“人理”——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隻是善良被“貪欲”埋沒了而已。
因此,沒有追尋善良這種說法,隻有找回善良;同理,莊子主張的“無欲”,也不是什麼所謂的“追逐無欲之欲”,而是返回“無欲”時的狀態。
『這個弟子,莊子教的不錯。』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僅僅隻是“不錯”而已。
繼公孫醜、樂正、陳臻之後,孟子的弟子「屋廬連」問蒙仲道:“在下屋廬連,亦觀過《莊子》,方知通篇皆是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莊子用自身編造的寓言去教導世人,還敢指責我儒家‘巧偽’麼?”
蒙仲聞言搖頭說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謂‘巧偽’?巧即狡智、偽即虛假。比如說,你儒家言「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但不見不聞卻忍食其肉,此巧偽也;一邊說著「君子固窮」這樣的話,一邊卻苦苦追求做官,此巧偽也;一邊說著「農,國之根本」,一邊又輕賤農事,稱「非士所為」,此巧偽也;言「以禮治國」、效法先王,卻又說「刑不上大夫」,此巧偽也!……”
在列舉了多個例子後,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張口結舌的屋廬連,問道:“還要我舉更多的例麼?”
屋廬連不知所措。
見此,蒙仲便繼續說道:“而莊師所述,即使寓言有編造,但道理卻是真的,何以足下卻拘泥於‘表象’不放呢?這就好比評價一個人,衣裝隻是‘表象’,人才是‘內在’,難道足下是通過人的衣裝來衡量的一個人的內在品德麼?”
“……”屋廬連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其實早在蒙仲舉例“巧偽”的時候,他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此後,孟子弟子「公都」接口說道:“在下公都,亦觀過《莊子》,知莊子曾言「學不可傳、業無可援、惑莫能解」,諷刺我儒家言傳身教,可他自己卻收了足下為弟子,授業解惑,這難道不諷刺麼?”
蒙仲聞言搖了搖頭。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莊子容易招黑的一點,但蒙仲又如何會讓自己的恩師被指責呢?
於是他立刻笑著反駁道:“然而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呢!……據說世上有一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謂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這樣講究正直的君子,卻因為他人的威脅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脅他的人身邊出仕做官,足下以為這是否諷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萬章、公孫醜等一乾孟子的入室弟子,則惡狠狠地盯著蒙仲。
原因很簡單,因為蒙仲所提及的那個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脅他的人,則是當時魯國的權臣陽虎。
然而蒙仲卻毫不畏懼,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冷笑道:“然而,最諷刺的莫過於那句「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就是儒家提倡的‘禮治’,其正直的體現啊!”
聽聞此言,縱使是孟子,臉上都露出了幾許不滿之色。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句話是孔子為了包庇得意弟子曾子(曾參)所說的,而孟子正是曾子的徒孫。【PS:前文有,就不解釋了。】
話說回來,不滿歸不滿,孟子對蒙仲亦產生了幾許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個叫做蒙仲的小子,似乎對他儒家思想非常了解的樣子,以至於就連一些他儒家的“黑料”都非常了解——若不是看過許多他儒家的書籍,是很難了解那麼多的。
看院子裡那些普通的儒家弟子,他們根本弄不懂萬章、公孫醜、樂正等人為何突然間麵色大變,且惡狠狠地瞪著那名叫做蒙仲的弟子。
『喂喂喂,阿仲……』
看著幾名孟子的得意弟子突然間惡狠狠地瞪著蒙仲,惠盎亦為他弟弟蒙仲捏一把冷汗。
但同時,他也隱隱有些歡喜,歡喜於義弟蒙仲這位集道、名兩家之長的弟子,竟然能將孟子的諸弟子逼到這種程度。
正如惠盎所猜測的那般,在蒙仲狠狠“諷刺”了儒家後,他與孟子諸弟子間的辯論變得更加激烈,甚至於已逐漸有了幾分肝火。
在長達近半個時辰的時間內,萬章、公孫醜、樂正、公都、屋廬連、陳臻、徐辟等十幾名孟子最得意弟子連環詰難蒙仲,但蒙仲卻對答如流,每每說得前者啞口無言,這非但讓惠盎歎為觀止,就連孟子亦愈發對蒙仲產生了幾許好奇。
『此子,善於雄辯。』
孟子在心中暗暗評價道。
說到雄辯,說實話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當然,莊子也分毫不差。
但兩者的弟子,此時的差距就有點明顯,以至於孟子心中也感覺很奇怪,奇怪於莊子究竟從哪裡找到了這麼一個能說會道、能言善辯的弟子?
不得不說,此時此刻,再沒有敢小覷蒙仲這個看上去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萬章,此刻也不敢再單純將蒙仲視為‘惠盎的義弟’。
他問蒙仲道:“莊子多以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教導世人,你謂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實的言論,向世人闡述道理,莊子卻道‘巧偽’,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的麼?”
蒙仲聞言搖搖頭說道:“足下所言,亦不過‘表象’而已。”
說著,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來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嘖嘖稱讚道:“此水甘甜,這應該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萬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還是回答道:“確實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見此,蒙仲點點頭說道:“再來解答足下的困惑。……莊師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闡述天地間的道理,就好比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為它的本質是‘山泉’,而並非是這隻碗使它變得甘甜,換做名貴的玉碗,這山泉還是山泉,並非換了器皿就會讓它變得更好,這即是道理。……我道家講究道德,儒家講究仁德,德是什麼?德即這碗內的水,天地之間本身就存在的‘道’,無需在意什麼講述的方式,隻需將其中的道理交給世人,而你儒家則生怕世人不知這碗水的甘甜,試圖用光鮮亮麗的碗去裝它,卻反而落了下乘。”
萬章原本想要反駁,但此時,孟子忽然抬手製止了他,意在讓蒙仲繼續說下去。
蒙仲並沒有注意到孟子的動作,繼續對萬章說道:“我曾聽說,孔子將‘孝’分為三個層次,‘其上尊親’,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養’,即單純養活父母。又說,養而不敬,與養豬狗何異?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時,則將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認為,講求仁愛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體現仁愛;講求仁義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掌握適宜的程度;講求忠誠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講求誠信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實;講求禮數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對禮有真正的體會;講求強大之人,隻有通過孝道才能真正表現出堅強。
再然後,曾子又說「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將忠於君主亦歸於孝道,並且,又將孝道分為五等,即‘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誠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難道僅僅隻有你儒家才提倡這些美德麼?
並非如此,孝、仁、義、禮、智、信,本身就是存在於天地間的美德:烏鴉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鳴其群、蜂見花而聚其眾,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羅網以為食、螻蟻塞穴以避水,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於天地之間,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卻不教人孝理,還硬生生要給這些孝添加那般繁雜的等級……
我曾聽說,昔日有一名商賈,他尋覓到一個價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將它賣出個好價錢,可他又擔心世人不明白這顆夜明珠的價值,於是便用名貴的木頭雕了一隻裝珠的匣子,將木匣用調製的香料熏製,又用珠寶、寶玉點綴,用美玉連結、用翡翠裝飾,用翠鳥的羽毛連綴。
終有一日,有一名鄭國人將這隻木匣買了下來,卻將其中的夜明珠隨手丟還給了那名商賈。”
環視了一眼周遭的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說道:“以繁文縟節、巧偽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買櫝還珠的鄭人,這豈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麼?我師莊夫子言你儒家巧偽惑世,又有什麼錯呢?”
話音落下,周遭鴉雀無聲,眾儒家弟子無不啞然,就連孟子亦睜大了眼睛,旋即捋著花白的胡須露出深思之色。
此時,就聽惠盎咳嗽一聲,指著蒙仲代為介紹道:“咳,雖然有些遲了,但還是容我介紹一下在下的這位賢弟,他乃莊子之得意弟子,同時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兩家學術之長,宋國景亳人士,蒙仲!”
“……”
數百儒生,依舊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