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他對公子章是沒有惡感的,或者說,是生不起什麼惡感,畢竟嚴格來說,確實是他奪走了公子章的太子之位與君王之位,他有什麼立場去憎恨公子章呢?——隻是公子章單方麵憎恨他以及他的母親惠後(吳娃)罷了。
若非兄弟二人之間有著這樣的恩怨仇恨,趙王何其實還想過重用公子章,借助後者打壓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畢竟這兩人在趙肅侯時期就擔任過趙國的國相,平日裡難免有些倚老賣老,其實趙何也不喜歡他們。
如果有選擇的話,趙王何當然更傾向於重用自己的兄弟,比如公子章,再比如年紀還小的趙勝、趙豹兩個弟弟。
在沉思了一番後,趙王何對蒙仲說道:“蒙卿,待你去勸說寡人的兄長時,請告訴他,若是他肯放下當年的恩怨,寡人願意冊封為他「武安君」,作為我趙國的「假相」。”
武安君,顧名思義就是封於武安的邑君,這是趙國最為尊貴的封君。
原因很簡單,因為武安城就在邯鄲城的西北側大概四十裡處,是趙國的陪都。
曾經,蘇秦代表趙肅侯出使六國,促成六國合縱抗秦,趙肅侯為了表彰蘇秦的功勞,曾冊封蘇秦為武安君——不過在齊國背叛盟約後,蘇秦害怕被趙國追究,就從趙國逃往了燕國,而趙國事後也收回了蘇秦的武安君爵位。
而「假相」,通俗說就是副相,地位在目前擔任相國的肥義之下,但亦是相當了不得的職位了。
“在下記住了。”
蒙仲點點頭,告彆了趙王何,前往請見公子章。
公子章,也就是安陽君趙章,雖然他麾下的軍隊不允許進入邯鄲城,但他本人在邯鄲城內卻有府邸。
大概在巳時前後,蒙仲與蒙虎二人騎馬來到了公子章的府邸。
不得不說,公子章的府邸,論規模與氣派,絲毫不亞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
想想也是,畢竟公子章就算是“廢太子”的尷尬身份,但他怎麼說也是趙主父的長子,並且戰功卓著。
在公子章的安陽君府門下翻身下馬,蒙仲走上台階,朝著值守在府門外的幾名兵卒抱拳說道:“在下蒙仲,請見安陽君。”
公子章府前的兵卒,皆是公子章麾下的近衛兵卒,他們當然聽說過蒙仲的名字。
這不,當蒙仲自表身份後,當即有一名兵卒驚訝地詢問道:“莫非是趙主父身邊近衛,信衛軍司馬蒙仲?”
蒙仲點點頭。
見此,那名士卒連忙說道:“公子與田(代)相曾囑咐過,若是蒙司馬前來拜訪,可以直接進府。……請!”
“多謝!”
蒙仲解下了腰間的佩劍,遞給那幾名士卒。
見此,那名士卒又說道:“蒙司馬,您與公子、田相的交情,我等都知道,您不必解劍……”
雖然蒙仲有些感動於公子章、田不禋對他的信任,但最終他還是解下了劍,因為在他看來,解劍是做客對主人的尊重。
片刻後,在幾名府內仆從的指引下,蒙仲、蒙虎二人來到了府內內院的主屋。
在得知蒙仲二人的來意後,主屋內有一名麵容姣好的侍女輕聲告知道:“蒙司馬、蒙卒長,兩位且在此稍坐,容奴婢稟告公子與田相……公子昨晚與田相飲酒到深夜,怕是還未起身。”
“有勞。”蒙仲抱了抱拳,同時不動聲色地用手肘頂了一下蒙虎的肋骨。
“啊!”蒙虎措不及防,吃痛地叫喚起來:“你乾什麼,阿仲?”
待那名侍女走遠後,蒙仲這才沒好氣地說道:“你方才盯人家哪呢?”
“看看又不少塊肉。”蒙虎不滿地嘀咕道:“你沒瞧見,她方才還衝我笑哩。……你肯定是嫉妒我。”
“……”
蒙仲翻了翻白眼,懶得搭理這廝。
僅過了片刻,居住在東苑的田不禋,率先來到了屋內,瞧見蒙仲後,拱拱手笑著打招呼道:“阿弟”
“阿兄。”蒙仲與蒙虎起身回禮,且笑著問道:“阿兄這麼早就起來了?我聽說,賢兄與公子昨晚喝酒到深夜。”
“哈哈哈……”
在一番寒暄後,三人重新在屋內坐了下來,此時田不禋又問道:“阿弟,今日怎麼有空來公子府上?”
蒙仲猶豫了一下說道:“阿兄,請屏退左右。”
田不禋愣了愣,便示意屋內眾人退下後。
見此,蒙仲便將來意低聲將來意簡單說明了一下。
然而這番話,卻聽得田不禋麵露驚詫,神色詭譎。
就在這時,公子章從屋內的內門轉了出來,隻見他用手扶著額頭,滿臉痛苦、疲倦之色,這顯然是宿醉的後遺症。
“是阿仲啊。”
在瞧見蒙仲後,公子章笑罵道:“大清早的,攪人清夢……有什麼要事麼?”
蒙仲還未開口,便見田不禋神色莫名地說道:“公子,不如到內室再詳談。”
“……”
公子章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田不禋,點點頭。
片刻後,公子章帶著田不禋、蒙仲、蒙虎幾人來到了內室,此時,公子章這才有些緊張地詢問蒙仲道:“阿仲,莫非是你打探到什麼不利於我等的消息麼?……莫非是肥義那些人準備有什麼行動?”
“不……”
蒙仲搖了搖頭,在斟酌了一番用詞後,小心翼翼地說道:“在下此番是受君上的囑托而來……”
“趙何?”公子章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蒙仲:“他想做什麼?”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君上希望與公子和解……”
“和解?”
公子章聞言麵色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在足足笑了幾息後,他這才恨聲說道:“他母子二人,逼死我母,奪走本該屬於我的君位,居然還有臉提什麼和解?”
聽聞此言,蒙仲連忙勸道:“公子息怒,在我看來,趙國現如今有著問鼎霸主的潛力,這個時候實在不宜引發內亂,您與君上的爭鬥,隻會讓趙成、李兌等人有機可趁,讓秦國有機可趁……我來時君上曾對我說,倘若公子你肯放下這段恩怨,攜手使趙國變得更為強盛,君上願意冊封您為武安君,並任命您為假相……”
“武安君?假相?”
公子章愣了愣,臉上露出幾許意外。
同時露出意外之色的,還有自進屋起就一言不發的田不禋。
“公子意下如何?”蒙仲問公子章道。
公子章聞言看了一眼田不禋,田不禋攤了攤手,頗有些無奈地說道:“君上能說動阿仲作為說客,臣能說什麼呢?……臣不方便開口,請公子自行決定。”
公子章點點頭,目視著蒙仲正色說道:“蒙仲,你是不禋的義弟,且我素來欣賞你,方能容忍你今日所說的這番話,若換做是旁人,我定會命人將其亂棍逐出……”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他必須承認,公子章對他確實已經是很大度了。
此時,就聽公子章沉聲說道:“趙國的君位,本身就屬於我趙章,本該由我來冊封他人為武安君、為假相,趙何竊取了我的尊位,賜我蠅頭小利,還指望我會對他感恩戴德麼?”
說到這裡,他長長吐了口氣,正色說道:“趙何想要和解?可以!我給他兩個選擇,一,退讓君位,將君位還給我趙章;二,下詔剝奪吳娃那賤人的‘惠後’諡號,將其生前所作所為,昭告全國。似那種善妒陰狠的女人,也配用‘惠’這個諡號?”
這就是徹底沒得談了。
畢竟趙王何是不可能讓出君位的,畢竟那是他母親吳娃為他爭取到的。
至於趙章所說,讓趙王何下詔剝奪其母惠後的諡號,趙王何更加不會接受。
想到這裡,蒙仲勸說趙章道:“公子……”
“夠了!”
趙章抬手打斷了蒙仲的話,沉聲說道:“我曾經堂堂一國太子,一日之間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人人避而遠之,試問我犯了什麼過失?皆隻因吳娃那賤人在背後搬弄是非罷了。……這些年來,有無數人前來勸說我與趙何和解,哼,真是可笑!這些人可清楚我當年所經曆過的那些屈辱?他們有什麼資格來勸我與趙何和解?……這話,我也是對你說的,蒙仲。”
深深吸了口氣,趙章再次沉聲說道:“你回去告訴趙何,要麼退位,要麼下詔剝奪吳娃那賤人的諡號,隻要做到任何一項,我趙章願意放棄這段仇恨,視他為兄弟手足,決不食言!否則……我與他絕無和解之日!”
“……”
聽著公子章這番堅決的話,蒙仲陷入了沉默。
畢竟公子章所說的話,也是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