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巧正屋內有一名儒家弟子在遠處喊道:“田師兄,夫子讓你入室見他。”
“好!”
田章應了一聲,旋即拱手向萬章、公孫醜、樂正、公都等一乾師兄弟拱手行禮道:“諸位師兄師弟,我先去見夫子,回頭再與諸位師兄弟暢談。”
“去吧去吧。”
萬章、公孫醜等人紛紛笑著說道。
然而,待等田章走遠後,萬章、公孫醜、樂正、公都等人卻竊竊私語起來。
“不會是蒙仲那小子吧?”公孫醜驚訝地低聲說道。
“有可能。”樂正點點頭說道:“咱們那位小師弟,據說在趙國擔任過趙主父的近衛司馬,執掌過成千上萬軍隊。記得在祝柯縣的時候,蒙仲就以五百兵夜襲齊將田觸的數萬齊軍……倘若說宋國有什麼人能擋住田章師兄,恐怕就隻有咱們那位小師弟了。”
“這可真是……”公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咳!”
見公都這幅表情,萬章咳嗽一聲提醒道:“此乃齊國與宋國的戰爭,縱使此刻在逼陽城內的確實是蒙仲,他亦沒有做錯什麼,終歸是各為其主。”
公孫醜亦附和道:“相比較傲慢無禮的齊王田地,我倒是更傾向於宋國。……我前段時間去宋國時,見過宋國的太子戴武,那可真是一位謙謙君子,惠盎與薛居州二人,真好是有好好教導太子戴武,待日後戴武繼承了宋國的王位,對於我儒家大大有利……”
“是極!”
樂正、公都等人紛紛點頭,畢竟他們都知道,惠盎雖說博學多才,但實際上對其影響最大的,正是他們儒家的思想,簡直跟同門師兄弟沒有什麼區彆,而太子戴武是惠盎、薛居州教導出來的,自然對儒家有著莫大的好感。
由此可見,一旦日後太子戴武繼承了宋國後,他儒家的思想便能宋國得以廣泛傳播,相信隻要是儒家弟子,皆對此事頗為期待。
而就當萬章等人私底下議論紛紛時,田章已經邁步走入了居內的主屋,看到了正在屋內揮筆疾書的孟子。
他笑著拱手行禮道:“見到夫子身體安泰,弟子倍感幸甚。”
孟子聞言抬起頭來,笑著說道:“田章啊,稍等片刻,待老夫寫完這篇。”
聽聞此言,田章也不著急,便在孟子所坐的那張矮桌前正襟危坐。
大概隻片刻工夫,孟子這才放下毛筆,在吹了吹竹簡上的字跡後,將其卷了起來,旋即招入一名弟子,吩咐道:“你立刻送到城內的驛館,請驛卒派人送往蒙邑莊子處。”
“喏。”
那名弟子點點頭,當即捧著竹簡快步離開。
見此,田章笑著說道:“是給莊夫子的書信麼?老師最近還在跟莊夫子討論學術?”
“討論學術?”
孟子愣了愣,旋即待反應過來後笑著說道:“是啊,莊周那個家夥,自說自話什麼要拋棄成心,我看他自己就做不到嘛。本來對小輩有利、對彼此都有利的事,那個固執的家夥非要……嘿!可惜他罵……唔,說不過我,他雖號稱就連惠施亦是他手下敗將,可老夫四十餘歲時便周遊諸國,雄辯天下英傑,又豈如此輕易就被他罵……說得啞口無言?”
田章眨了眨眼睛,感覺孟子這番話有點奇怪,但考慮到孟子與莊子之間的事不是他這個晚輩可以追問的,於是他便笑著說道:“夫子高興就好。”
“哈哈哈。”孟子捋著髯須笑了起來:“彼來吾往,不亦說乎!其中樂趣,不為外人道也。”
說著,他見田章露出困惑之色,便笑著岔開了話題:“你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望老夫?”
在自己老師麵前,田章當然不會隱瞞什麼,老老實實說道:“齊王命弟子率軍進攻宋國,然弟子在逼陽城受了挫,折損諸多兵卒,卻未能將城池攻克,心煩意亂,是故特來老師處,希望聆聽老師的教誨。”
聽到這話,孟子臉上的笑容逐漸收了起來,他正色說道:“齊王田地,在其還是太子時,老夫就曾見過他,看似貌順、實則心傲,無有容人有量,外無禦敵之術,內無禦下之術,且生性多疑,非明主也,遠不及其祖父齊威王與其父齊宣王。……前年「田甲」叛亂,便是例子。”
“……”田章不知該如何回答,遂保持沉默,但在他心底,他其實也認為孟子說的沒錯。
是的,就算在田章看來,如今的齊王田地,亦遠遠不如齊威王、齊宣王,剛剛上位,就不分青紅皂白想要設法削弱丞相田文的勢力——其實在田章看來,田嬰、田文父子雖有私心,但對齊國、對王室還是頗為忠心的。
奈何齊王田地對田文一派在國內的勢力感覺寢食難安,因此在田文前往魏國、聯合魏韓一起對付秦國時,趁機排除田文在朝中的勢力,將一乾與田文有關係的臣子全部替換。
而除了田文以外,齊王田地對於其餘的堂叔伯——即他祖父齊威王另外幾個兒子,亦頗為苛刻,想要將當年齊威王賞賜給他幾個兒子的那些富饒的封邑通通收回,包括田嬰、田文父子的薛邑。
這導致田氏一族對齊王田地有頗多的怨恨。
前年,即趙國聯合宋、燕兩國一起攻打齊國的時候,雖然田章及時率領軍隊從魏國返回齊國,但齊王田地卻非常識相地順從了趙國,表示願意臣服於趙國——難道隻是因為齊國不足以對抗趙、宋、燕三國的聯軍麼?
其實不然,因為那會兒,齊國內部爆發了一場內亂,大貴族「田甲」不滿齊王田地想要剝奪他們的封邑,於是趁趙、宋、燕三國進犯齊國之際,聚集一幫人謀反叛亂,試圖劫持齊王田地,因此當初即便田章及時帶兵返回齊國,齊國亦無能力在國內爆發內亂的情況下抵擋住趙、宋、燕三國的進攻,因此隻能向趙國臣服。
事後,趙主父率領回國奪權,而齊王田地,亦忙著命田章平定田甲的叛亂。
田甲那些人,當然不是田章的對手,很快就被平定,但這件事就暴露出了一個問題,即齊國國內的貴族、包括田氏一族,其實有很多對齊王田地心懷不滿之人。
因此在田章出使趙國的期間,齊王田地派人徹查國內的貴族,想看看到底有些一同參與了田甲的叛亂。
期間,由於一度牽扯到薛公田文,一怒之下罷免了田文的相位,並宣布田文的叛臣身份,嚇得田文躲在魏國都不敢返回齊國,生怕被田甲牽連。
得知此事後,田文的幕僚魏處隻身返回齊國,於王宮前自刎,以此為田文洗脫冤情,將信將疑的齊王田地這才再次派人複查「田甲劫王」之事,最後因為沒有田文直接參與的證據,這才撤銷了對田文的通緝,恢複了田文的相位。
不得不說,雖然田甲的舉措固然大逆不道,但追溯根本,齊國這場內亂說到底還是齊王田地自己惹出來的,雖然最終這場內亂被平定,但齊王田地的聲譽卻一落千丈,不少貴族與臣子都覺得這位君主刻薄寡恩,無有容人之量。
但作為齊國的臣子,當孟子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田章卻不好多說什麼,隻能保持沉默。
“罷了罷了,就不說他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田章的態度,孟子亦感覺在這位弟子麵前評價齊王田地沒什麼意義,於是便岔開話題道:“你方才說,你在宋國的逼陽受了挫?究竟是何人使你受挫?”
“不清楚。”田章聞言搖搖頭說道:“此人似乎是憑空冒出來的,以至於弟子派人多番打探也打探不到什麼消息,不過據我與其交手判斷,此人極善用兵、且足智多謀,我真懷疑,宋國何時出了這麼一個人物?”
“……”
聽到這話,就跟萬章、公孫醜等人一樣,孟子的表情亦變得古怪起來。
『田章口中所言宋將,莫非就是蒙仲那小子?』
他暗自猜測。
要知道,蒙仲在返回宋國時,就先來到鄒國拜訪了孟子,並且也告訴過孟子,他將前往彭城,將趙國的劇變告訴宋王偃與惠盎。
孟子暗自估算了一下,田章率軍進攻宋國的時候,蒙仲應該還留在彭城,換而言之,蒙仲很大可能會參與這場戰事——除此之外,孟子亦想不到還有誰能抵擋住田章。
“夫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孟子臉上的古怪表情,田章立刻就察覺到了。
“……”
孟子緘口不言。
畢竟,田章固然是他喜愛的弟子,但蒙仲,同樣是他器重的後輩。
甚至於在孟子眼中,蒙仲這個道家弟子其實亦與他弟子沒有什麼區彆,畢竟蒙仲非常讚同他孟軻的思想主張。
見孟子緘口不言,田章臉上露出了驚愕的表情:“老師,您真知道?等等,不會是我儒家弟子吧?”
“不可說。”
被田章逼得急了,孟子擺了擺手。
畢竟一來他並不確認,二來,他也擔心自己的泄露破壞了蒙仲什麼計策。
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田章與蒙仲之間,孟子實在不好偏幫誰,隻能保持中立。
『居然真是我儒家的師兄弟?』
田章簡直有種日了狗的感覺,眾裡尋他千百度,猛然回首,那個讓他倍感頭疼的“嬴疾”,居然是他儒家的師兄弟。
這簡直了!
問題是,他儒家除了他田章以外,還有善於用兵打仗的師兄弟麼?
忽然間,田章想到一個人,嘴角亦揚起了幾分了然的笑意。
此時他終於意識到,此前他排除宋國一個又一個的將領,卻唯獨落下了一個當時即將返回宋國、甚至已經回到宋國的熟人。
隻有那小子,才擁有抵擋住他匡章的謀略。
即他田章的“小師弟”,蒙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