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那份封賞狀,馮諼走到田文麵前,將此物遞給後者。
田文立刻接過封賞狀,攤開在麵前的案幾上,仔細端詳。
不得不說,對於宋國的這份厚禮,田文還是頗為在意的,畢竟薛邑乃是他父親田嬰留給他的家業,他“薛公”這個名號,亦是得來於此,因此他無論如何都要重新得到薛邑,否則他堂堂薛公卻失去了封邑薛邑,這豈非是個笑話?
“宋王慷慨!”
見封賞狀中清楚寫明,宋國承諾薛邑世世代代歸田文與其子孫所有,田文滿意地點點頭,欣慰至於,甚至與連看待蒙仲都稍微順眼了些。
他收起那份封賞狀後,他笑著對李史說道:“李大夫,對於李大夫欲請見大王之事,田某已事先安排妥當,明後日便可以促成此事,並且,介時田某亦會在旁幫襯,務必會幫李大夫說服大王,與宋國締結盟約。”
其實李史也很清楚,他到魏國這段時間,其實正是田文多番阻擾,以至於魏王根本不搭理他,但此時此刻,他也得感謝田文:“多謝薛公。……介時就仰仗薛公了。”
“好說好說。”
田文哈哈大笑,當即吩咐府上庖廚準備酒菜,款待李史、蒙仲等人。
在隨後的酒席筵中,蒙仲亦見到了田文身邊其餘幾名追隨者,比如夏侯章。
夏侯章,乍看長相頗為粗獷,但事實上此人心思非常縝密,且他幫助田文的方式也最特彆。
其餘田文的門客,無不是為田文傳播善名,唯獨此人專門在外麵說田文的壞話,甚至虛構一些田文無須有的缺點,以至於有不少人都指責夏侯章品德低下,明明受薛公田文優待,卻仍如此詆毀恩主。
曾經有親近人詢問夏侯章,問為何要這麼做時,他解釋道:我這般誹謗薛公,薛公卻從不計較,依舊厚待於我,豈非是襯托了薛公的胸襟?我這是不惜玷汙我的品德來報答薛公啊,豈是你等單單用美言報答薛公可比?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特彆的人。
在酒席筵間,夏侯章私下對薛公田文說道:“那人,便是當初在趙國冒犯薛公的那個蒙仲麼?是否要在下替薛公殺了他?”
田文聞言看向蒙仲。
他很信賴夏侯章,因為夏侯章的性格好比智伯瑤的門客豫讓,彆看平日裡嘻嘻哈哈也沒個正行,甚至於時而還在外麵說他田文的壞話,但田文很清楚,隻要他有什麼命令,夏侯章哪怕是付出性命也會竭力為他達成。
就好比此刻,他田文隻要點頭說出“替我殺了此人”這番話,夏侯章絕對會不惜代價殺死蒙仲,哪怕與後者同歸於儘。
但沒有必要,畢竟就現如今的情況來說,他與蒙仲確實是一條路上的盟友,哪怕他心中仍對後者有著深深的仇怨。
“此子乃宋相惠盎義弟,宋國剛剛贈予田某厚禮,田某便殺宋相之弟,這算什麼呢?”田文淡淡拒絕道。
聽聞此言,夏侯章又說道:“那要不要在下找幾個劍士,借比試劍技之名,設法使其出出醜?不取其性命,隻是叫他丟點顏麵。”
不得不說,這個建議田文還是頗為意動的。
但仔細一想,田文還是搖頭否決了。
一來是他今日得到了薛邑,心情不錯,不想把局麵弄僵;二來是他發現蒙仲的實力似乎是有了很大長進,想來是在沙丘宮變與齊宋之戰中,一刀一劍與敵人搏殺時磨礪出來的。
他身邊那些劍士,如今未必是蒙仲這種從戰場上走出來的悍卒的對手。
更彆說,他發現蒙仲手中似乎還有一柄非常鋒利的利劍,以至於方才一劍就輕易斬斷了那名衛士的劍,一旦真打起來,說不定那蒙仲一劍就斬斷他劍士手中之劍,繼而再複一劍順勢就將那名劍士給殺了。
田文很清楚,那小子可是個狠角色,當初率信衛軍屠殺他五百名劍士時毫不留情,眼睛都不眨一下。
想到這裡,田文微微搖頭對夏侯章說道:“算了,今日心情好,就不與他計較了。”
見此,夏侯章亦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似笑非笑地在遠處打量著蒙仲。
還彆說,夏侯章的態度算是好的,至少相比較田文手底下那些一看到蒙仲對他報以仇恨、敵意目光,甚至立刻拔劍想衝上來的劍士,夏侯章算是最冷靜的那位了。
而在田文與夏侯章私下談話的期間,蒙仲亦在跟馮諼交談。
倒也不是他與馮諼有什麼交情,隻不過是因為在田文身邊這群人當中,唯馮諼最冷靜,懂得以大局為重,不至於因為當年的恩怨就惡言相向。
說起來,在今日的宴席中,蒙仲也見到了不少田文身邊的劍客,但唯獨沒有見到魏處,於是他問馮諼道:“怎麼不見魏處先生,魏處先生不在魏國麼?”
聽聞魏處,馮諼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魏子……故去了。”
“怎麼回事?”蒙仲吃驚問道。
見此,馮諼簡單向蒙仲解釋了一番。
原來,前兩年齊王田地就因為“田甲劫王”一事懷疑過薛公田文,認為田文與田甲合謀,為此,魏處趕赴齊國,在齊王宮前拔劍自刎,用自己性命向齊王田地保證,保證田文並無牽扯其中,這才讓齊王田地打消對田文的懷疑。
不曾想才過一年多,齊王田地竟再次懷疑薛公田文與叛臣田甲有乾係,魏處可謂是白白犧牲了。
“薛公為此深恨齊王,蒙司馬切莫在薛公麵前提及,無論是齊王田地還是魏子。”在歎了口氣後,馮諼低聲提醒蒙仲道。
聽聞此言,蒙仲頗感意外地轉頭看了一眼田文。
他必須得承認,雖然田文的胸襟器量遠不如傳聞中那麼大,但是對於他身邊願意追隨他的門客、劍士,田文確實是做到了厚待,無論說他是重情義也好、護短也罷,倒也並非是無情無義之輩。
隻不過對於外人嘛,這田文就完全沒有這份寬容與袒護了。
約兩個時辰後,酒足飯飽的李史與蒙仲、蒙遂、樂毅、榮蚠四人,在馮諼的相送下離開了薛公田文的府邸。
此時,李史終於忍不住問道:“蒙小兄弟,你與薛公田文……”
不得不說,今日剛剛見到田文時那會,著實是把李史嚇得不輕。
“隻是些過去的恩怨罷了,李大夫,不如你先回驛館吧,我等隨意在城內走走。”蒙仲笑著說道。
李史有心想了解蒙仲與田文的恩怨,但又不敢逼問,隻好點點頭率先乘坐馬車離去。
他這一走,蒙仲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收了起來。
在旁,樂毅淡淡說道:“看來田文並沒有與我等化解恩怨的意思,我看他當時答應地極為勉強。”
“哼!”蒙遂聞言冷笑道:“什麼薛公,徒有虛名而已。……據說當年隻因他人說他矮小,他便帶著那一乾所謂的俠士,屠了趙國一座縣城。”
在旁,榮蚠見樂毅、蒙遂二人對薛公田文竟是這種態度,聞言不解問道:“蒙司馬,你等與田文果真有什麼恩怨麼?”
見蒙仲沒有製止的意思,蒙遂便將當年發生在趙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榮蚠,隻聽得榮蚠氣憤填膺,恨恨說道:“沒想到聞名天下的薛公田文,竟是如此心胸狹隘之輩,真是見麵不如聞名!”說罷,他轉頭對蒙仲問道:“司馬,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
聽聞此言,蒙仲、蒙遂、樂毅三人皆陷入了沉默。
在此番前來魏國之前,他們原本以為憑著惠盎交給他們的那份薛邑的封賞狀,可以與田文化解當日的恩怨,借機讓田文出麵將他們推薦於魏王,使他們能在魏國有一展拳腳的機會。
所謂的曆練、所謂的增漲見識,指的是設法接觸魏國的君臣與權貴,拓展人脈,難道隻是到魏國遊玩一圈,看看魏國有什麼土特產麼?
“不如去拜訪翟章、犀武?”蒙遂在旁建議道。
翟章,此人乃是魏文侯時期魏國國相翟璜的後人,據宋雷所言,在“犀首”公孫衍亡故之後,翟章便成為魏國的頂梁上將,曾與秦國的名將樗裡疾分庭抗衡,稱得上是當世名將。
而犀武,即指公孫喜,亦是魏國名聲在外的名將,三年前曾助田章攻破秦國的函穀關。
不得不說,事實上曾經魏國,能擔任上將的人才頗多,自吳起之後,仍有公孫衍、公叔痤、龐涓、公子卬、龍賈、孫何、魏章、魏錯等等,隻可惜這些上將後來死走逃亡,以至於現如今就隻剩下翟章與公孫喜,著實是叫人感慨唏噓不已。
“可是我等與翟璜、公孫喜二人素無交情,他們豈會在魏王麵前推薦我等?”樂毅搖頭說道。
“那怎麼辦?”蒙遂皺著眉頭說道:“單靠田文維係魏國與我宋國的盟約?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可靠!”
“好了,彆說了。”
蒙仲打斷了蒙遂的話,旋即在思忖了片刻後說道:“事到如今,隻能去拜訪段乾氏了。”
“段乾氏?”蒙遂、樂毅、榮蚠三人麵麵相覷:“一個家族麼?好似不曾聽說過?”
蒙仲微吐一口氣,沉聲說道:“段乾氏,即魏文侯時重臣「段乾木」的後人。段乾木曾拜儒家聖人孔子的弟子子夏為師,其子孫世代皆是‘西河之儒’的子弟,隻要我打出孟師的名號,段乾氏應該會看在孟師的麵子上,對我等照拂一二,至於其他……待先拜訪過段乾氏,看看情況再做打算罷。”
此時的他,隱隱已經猜到他老師莊子為何鬆口允許孟子收他為弟子的原因,恐怕就是老師猜到魏國一行必須得借助儒家在魏國的勢力,否則,恐怕很難在魏相田文對他抱持成見的情況下,在魏國得到施展拳腳的機會。
想到這裡,蒙仲不由地對老師莊子心生莫大的感激。
這位恩師,著實是對他竭儘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