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怎麼知道?”
那名旅帥翻了翻白眼,旋即擠到篝火旁蹲了下來,口中說道:“讓點位置,讓我烤烤火,這山上的風真是大,可他娘的老子待會還得接著巡邏……”
聽聞此言,諸魏卒們皆笑了起來。
“說起來,你們方才還聊什麼呢?”在篝火旁搓了搓手,那名旅帥隨口問道。
在片刻的沉默後,那名三十幾歲的魏卒低聲說道:“在聊……犀武的事。”
“犀武啊……”
那名旅帥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繼而變得有些陰沉。
他微微吐了口氣,用低沉的語氣說道:“犀武……真的是可惜了,堂堂的名將,竟死於奸人的詭計……那幫秦國狗崽子,他們畏懼我們,畏懼犀武,不敢與我軍正麵交鋒,隻會耍詭計、耍陰謀……”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幾分狠色,咬牙切齒地說道:“更可惡的是,秦人非但不以為恥,反而以此為榮,今日我隨幾位軍司馬前往秦軍那邊,秦狗畏懼我們襲營……你們沒聽錯,當時咱們就隻有三四萬人,而秦軍的人數是咱們的兩倍,可他們仍舊畏懼咱們,於是將犀武帶到陣前,以犀武作為威脅,威脅我軍退兵,然而,犀武不肯秦軍的詭計得逞,縱使被繩索綁著,仍瞧準時機,將一名秦將撞倒在地……最終不幸被那些秦狗所殺。……犀武,是好樣的!不愧是我魏國的名將,頂天立地的男兒!”
聽著這名旅帥繪聲繪色地講述當時公孫喜如何反抗,接著又如何被秦軍所殺害,在旁的魏卒們皆聽得心中火起,一個個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忽然,有一名年輕的魏卒怯生生地問道:“旅帥,您說……咱們能擊敗秦軍麼?沒有犀武指揮……”
那名旅帥看了一眼那年輕的魏卒,冷笑著反問道:“你看咱們今早前去秦軍那邊搦戰,那些秦人敢出來?他們除了偷襲,一無是處,根本不敢與咱們正麵交鋒!”說著,他攥了拳頭,沉聲說道:“咱們還有至少八九萬人,縱使失去了犀武,還有公孫軍將,還有竇興、魏青、費恢、梁習等幾位悍勇的軍司馬,足以殺光那些秦人,以慰犀武與眾多犧牲的同澤在天之靈!”
聽聞此言,從旁的魏卒們頓時感覺心中備添底氣。
片刻後,那名旅帥站起身來,提醒諸魏卒道:“好了,我得接著去巡邏了,防止你們這幫兔崽子睡前不熄篝火,把整座山給點燃了,叫咱們幾萬人給你們陪葬。……早點睡,說不定明早軍將們就會再次攻打秦軍。”
“旅帥慢走。”
諸魏卒們笑嘻嘻地相送這名旅帥。
“行了!有這份心,看好篝火,要是跑了點火星,小心我扒了你們的皮。”
“哈哈哈,旅帥放心。”
伴隨這一番笑罵聲,那名旅帥帶著手底下的魏卒離開了,他們沿著山路走了一段,來到了另外一片篝火地。
“喂,那邊的,大半夜不睡覺吵什麼呢?”
“哦,回稟上官,咱們隻是隨口聊了幾句,立刻就睡了。”
“哦……聊什麼呢?”
“就是那個……犀武的事。”
“犀武啊……”
在那片篝火旁,在那些魏卒們略帶驚慌的注視下,這名旅帥再次在篝火旁停了下來,蹲下身一邊烤著火,一邊神色陰沉地歎了口氣。
“犀武……可惜了……”
而與此同時,蒙仲正站在山頂上,負背雙手注視下山下山下的點點篝火。
良久,有一名將領走到蒙仲麵前,抱拳說道:“蒙師帥……”
蒙仲轉頭一瞧,抱了抱拳作為回禮:“梁司馬。”
原來,來人正是河東軍的軍司馬之一,梁習。
說實話,以梁習他作為河東軍軍司馬的身份,本不至於對一名師帥如此恭敬,隻不過,眼前這位並非尋常的師帥。
如今擔任著假帥的公孫豎陸陸續續地向軍司馬們釋放了一些訊息,比如說,軍中事務全部交由蒙仲這位年輕的師帥處理,更有甚至,今日在回到山中途中,公孫豎還有意在諸軍司馬麵前表示,隻要蒙仲能擊敗秦軍,他便在魏王麵前推舉蒙仲為河東守。
平心而論,梁習當時聽到這話,足足錯愕了許久。
蒙仲?
一名尚未弱冠的少年,公孫豎居然要推薦他為河東守?
不說竇興、魏青、費恢等其餘軍司馬對此是個態度,他梁習心中是有些不舒服的。
可轉念一想,梁習對此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畢竟若沒有蒙仲這名少年,他們六七萬魏軍早就被秦軍趕儘殺絕了,哪還有什麼反擊秦軍的可能?
蒙仲有才能、有計策,但著實太過於年輕,而更要緊的是,因為有公孫喜在前,似梁習等將領難免會下意識地將蒙仲與公孫喜相比,而就目前看來,梁習認為蒙仲還遠遠不及公孫喜。
這也難怪,畢竟似竇興、魏青、梁習等人並不了解蒙仲,在他們的印象中,蒙仲隻是一個善於用計的將領,僅此而已。
“梁司馬,情況如何?”蒙仲詢問梁習道。
梁習聞言正色說道:“情況很不錯,據在下手底下的部將彙報,他們很輕鬆就勾起了士卒對犀武之死的憤慨,對秦軍恨之入骨。”
“唔。”
蒙仲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錯,今晚諸士卒們普遍聊起犀武,其實並非是士卒們心血來潮,而是蒙仲、竇興、魏青、費恢、梁習、鄭奭、蔡午等軍司馬以及他們手底下的將領們、以及一些心腹士卒們刻意引導的。
比如那名三十幾歲的魏卒,那名碰巧經過的旅帥,其實這些都是蒙仲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勾起士卒對「犀武被秦軍辱殺」一事的憤慨。
《老子》曰:……抗兵相若,哀者勝矣!
這並非是可以百戰百勝的兵法,隻是從人性的角度預測戰爭的勝敗。
作為道家弟子,蒙仲當然是熟讀《老子》,他覺得老子這句話確實很有道理。
雖然已經與韓軍主帥暴鳶達成了協議,用「拖住秦軍主力」作為代價,以換取整座韓軍營寨以及營寨內的糧草,但蒙仲很清楚,麵對山下的秦軍,他魏軍其實仍然是處於劣勢的。
彆看今日淩晨魏軍小勝一場,但那隻是因為秦軍士卒當時在前一晚上的廝殺中過度透支了體力,而他蒙仲所率領四萬魏卒,則是在伊闕山填飽了肚子,又歇息了數個時辰,因此秦軍自然不是他魏軍的對手。
可如今,種種跡象表明秦軍並不打算撤退,而是準備在歇足體力後再次與他們廝殺,介時,魏軍能否再次擊敗秦軍,說實話蒙仲也沒有多大把握。
其中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士氣。
刨除掉唐直、焦革二人仍駐守在雒水一帶的魏軍,此刻這座伊闕山一帶的魏軍,人數約有六七萬,論總共的兵力與對麵的秦軍主力相差無幾,但士氣……哪怕截止目前,恐怕也隻有一半魏卒仍認為他們可以擊敗秦軍,其餘的魏卒則仍對秦軍心存忌憚,甚至是恐懼。
蒙仲認為,務必要趕在秦軍主動對他們展開進攻之前,儘可能地助漲己方魏卒的士氣。
因此,他借用了犀武的威望。
既然已決定以「殺秦軍為犀武報仇」作為口號,那麼蒙仲自然要想辦法讓軍中的士卒都接受這個觀點。
因此,他做出了一些列的安排,總而言之就是貶低秦軍、抬高公孫喜。
平心而論,在對待士卒方麵,公孫喜遠遠不如魏國曾經的名將吳起,可話又說回來,公孫喜至少也沒虧待過他手底下的士卒——指河東魏軍。
再比如,像那名三十幾歲的魏卒所說的,有關於公孫喜當年率軍救援蒲阪,開放軍糧救濟平民等等,這些確實是真事,但此事足以襯托公孫喜的品性麼?
其實嚴格來說,那隻是公孫喜的本分而已——公孫喜是魏國的河東守,而蒲阪就是河東(郡)的一座縣城,他當然有義務救援蒲阪、擊退秦兵、救濟當地的平民。
此事有功,但不足以論及品德——公孫喜若真的宅心仁厚,就不會在韓國國人正遭受秦人入侵的情況下,仍試圖算計暴鳶,結果落得個被秦軍擊破、連自己也被秦軍殺害的下場。
但是,為了擊敗秦軍,蒙仲不介意對公孫喜做一番美化,讓魏軍士卒上下都認為失去公孫喜是一件非常的遺憾的事,然後再將士卒們的這份遺憾,逐漸轉化為對秦軍的憎恨,以此作為媒介,使魏軍們上下一心,團結一致。
『若是我所料不差,秦軍明日……最多後日就會對我軍發動進攻,畢竟他們是長途奔襲而來,糧草亦不充足,與其到時候陷入被動,不如主動出擊……』
轉頭望向山下秦軍的方向,蒙仲暗暗想道。
他絕不會讓秦軍恢複元氣,絕不會!
畢竟秦軍一旦恢複元氣,他麾下的魏軍就未必能穩贏。
“傳令下去,明日再次出擊攻打秦軍!山上山下所有魏卒,全員出擊!”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