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塔下,傳來了秦將孟軼的喊聲:“魏軍撤退了,是否趁機追擊?”
“不!”
白起擺了擺手,注視著營外的魏軍,搖搖頭說道:“魏軍此番退兵,頗為詭異,我等姑且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而在白起製止麾下部將的期間,竇興、魏青、費恢三位主戰的軍司馬,已在鄭奭、蔡午兩軍的保護下,迅速撤離秦營。
回頭一瞧秦軍並未出營追擊,竇興、魏青、費恢三人不約而同地將軍隊丟給自己的副將,自己則親自來到本陣處。
因為怕引起軍中魏卒的誤會,竇興強忍著憤色,也不敢說得太大聲,壓低聲音問道:“蒙師帥,我軍明明尚有餘力,何故鳴金收兵?”
然而出乎竇興、魏青、費恢三人意料的是,蒙仲笑著壓了壓手,旋即輕聲對他們說道:“三位稍安勿躁,且先配合我一下。”
還沒等竇興、魏青、費恢三人反應過來,就見蒙仲故意大聲嚷道:“三位司馬問我為何鳴金收兵?!”
聽到蒙仲的叫嚷,周圍那些正徐徐撤退的魏卒們,皆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這邊。
他們驚訝地看到,那位年輕的“蒙師帥”正指著竇興、魏青、費恢三位軍司馬嗬斥著。
“……麵對秦軍那種不堪一擊的對手,我認為足以在兩個時辰內將其擊破,可結果……”說到這裡,蒙仲搖了搖頭,故作大失所望地說道:“太過於令我失望!”
“……”
竇興、魏青、費恢三人麵麵相覷。
鑒於蒙仲方才的小聲提醒,他們三人此刻被蒙仲一番喝罵,倒也不覺得生氣。
問題是,他們直到現在還沒弄懂蒙仲究竟想要做什麼,縱使有心“配合一下”,卻也不知該說什麼,無奈之下,他們三人索性就裝出心虛理虧的樣子,低著頭任憑蒙仲朝著他們喝罵。
“羞恥!這是羞恥!”
在明知道有無數魏卒看著這邊的情況下,蒙仲故意大聲說道:“秦軍根本不堪一擊,除了偷襲,他們還會什麼?我等乃是魏國的軍隊,是天底下最強大的軍隊!對付這種對手,隻需半日!超過半日,有何麵目自稱魏卒?甚至自稱武卒?”
說到這裡,他環視了一眼周遭的諸魏卒,長吐一口氣,沉聲說道:“我知道,此刻有許多人像竇司馬、魏司馬、費司馬這般,對我下令撤兵一事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然而,在這場仗開打之前,我就與在場諸位相約,相約在正午之前擊破秦軍,我認為這個期限綽綽有餘!……三位司馬,你們認為呢?”
竇興、魏青、費恢三人漸漸已經猜到了蒙仲的用意。
在彼此對視一眼後,魏青故作羞愧地說道:“蒙師帥所言極是,隻是今日的秦軍反抗尤為……”
“我不想聽這些借口!”
蒙仲壓手打斷了魏青的話,旋即轉頭質問竇興道:“竇司馬,你乃犀武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將,你來解釋一下。”
“我……”竇興故作羞愧的樣子,故意猶豫了半響後,這才低頭說道:“我……我大意了……”
“是啊,你大意了。”蒙仲點了點頭,在環視了一眼周遭的諸魏卒後,沉聲說道:“我認為,在場的所有人都大意了。不錯,對麵的秦軍固然不堪一擊,遠非我軍的對手,但請諸位牢記一件事,對麵的秦軍就算再弱,那也是一個個與咱們一模一樣的人,活生生的人,且人數與我方不相上下,他們被逼到絕路,亦會奮力反抗!……若是爾等抱著這般輕敵的態度與其廝殺,彆說兩個時辰內擊敗對方,就算十天、二十天,亦彆想擊敗秦軍!”
『輕……敵?』
『這場仗我們輕敵了?』
周圍的無數魏卒們麵麵相覷。
其實大部分魏卒此刻都有種認知差:明明秦軍“很弱”,且今日這場仗他們也壓製了秦軍,但不知為何就是沒辦法攻入敵軍營內。
正是這種認知差,使得有不少魏卒很是困惑:秦軍究竟是“很強”,還是“很弱”?
事實上,秦軍當然悍勇,說什麼秦軍不堪一擊,那隻是蒙仲、竇興等軍中將領為了鼓舞士氣的話而已,其實也有一部分魏卒已經在今日的廝殺中感覺出來了,但蒙仲此刻的這番話,就讓他們有些迷惑:原來不是秦軍強悍,而是我方輕敵了麼?
“你們太輕敵了!……就因為從我口中聽到一句‘今日必定能擊潰秦軍’,你們就覺得這場仗的勝利唾手可得?”蒙仲一臉憤怒地注視著附近的魏卒們,憤慨地喝道:“驕兵必敗!似你等這般輕敵,與驕兵何異?!”
“……”
附近的魏卒紛紛低下了頭。
見此,蒙仲長長吐了口氣,沉聲說道:“今日……姑且就算了。我再給你等一次機會,待明日,明日咱們卷土重來,再次進攻這座秦營,到時候,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輕敵怠戰,明日,務必要在正午之前,擊破秦營!……到時,我會親自懇請公孫軍將,為爾等所有人記功!……可曾明白?!”
“明白!”
諸魏卒齊聲喊道。
“很好!”
滿意地點點頭,蒙仲大聲下令道:“既然如此,就讓秦軍再多苟活一日。……撤兵回營,用飯歇息!”
“喔喔——!”
成千上萬的魏卒振臂呐喊一聲。
『厲……害!』
看著諸魏卒臉上的神色,竇興、魏青、費恢三人對視一眼,心中的怨憤早已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魏軍那聲呐喊,也已轉到了白起耳中。
記得片刻之前,白起還在暗暗譏笑蒙仲大言不慚,說什麼要在半日內擊潰他秦軍,結果卻大失顏麵。
然而此刻,他已經笑不出來了。
『居然將今日正午前沒能攻破我軍的原因強行歸咎於‘輕敵’……真有你的!』
右手死死地抓著哨塔的欄杆,白起暗罵著某個人的狡猾。
他大概已經猜到了他的對手、即那名“魏軍師帥”的奸計,以至於此刻的他心中有種極其強烈的危機感:待魏軍明日再來攻營時,他麾下的秦軍多半是擋不住了。
倘若那六七萬魏軍都相信了那名“魏軍師帥”的謊言,認為能在兩個時辰內擊破他秦軍——六萬餘魏軍皆堅信能在兩個時辰內擊破他秦軍,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來人,請季泓將軍到帥帳議事。”
“喏!”
片刻後,秦將季泓遵令來到帥帳,見白起正站在帳內,便抱拳問道:“白帥,您找我?”
“唔。”
白起轉過身來,在思索了一下後對季泓說道:“季將軍,你立刻著手準備,我決定今晚突圍。”
“突圍?”
季泓愣了愣,不解地問道:“白帥,您不是要與魏軍決戰?”
“打不過了。”白起搖了搖頭。
聽聞此言,季泓表情古怪地說道:“魏軍今日的攻勢的確很猛,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能攻入營寨……”
“我並非指這個。”
白起搖了搖頭,旋即解釋道:“你沒有注意到方才魏軍撤退時的騷動麼?那個狡猾的家夥,居然將今日的失利歸於‘輕敵’,不過確實巧妙……非但無損於其魏軍的士氣,反而令那些魏卒更加堅信能擊敗我軍……六萬餘魏卒皆堅信能擊敗我軍,季將軍你應該能明白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若我軍今晚不選擇突圍,坐待等明日魏軍再來,待等明日正午之前,我軍必定被魏軍所破!”
“當、當真?”季泓驚詫地說不出話來:“就隻是因為一番話?”
“這就是謀略!”白起長長吐了口氣。
此刻他心中亦著實有些無奈,原以為殺掉公孫喜後他就能輕鬆擊潰餘下的魏韓聯軍,結果卻不知從哪蹦出一個連他白起都感到忌憚的對手,用一連串的反製手段,硬生生把一幫殘兵敗將給盤活了,甚至於,反過來對他秦軍造成了嚴重的威脅。
“莫要再遲疑了,今晚突圍!”白起沉聲說道:“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的考量:一方麵是目前的魏軍鋒芒太甚,而另一方麵,我今早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魏軍丟了這座營寨,失去了全部糧草,可為何其麾下六萬餘魏卒卻並無饑色?答案隻有一個,即韓軍將他們的糧草給了魏軍……足以養活六七萬魏軍一段時日的糧草,暴鳶未必會輕易答應,倘若他的答應了,除非魏軍向他許諾了令他無法拒絕的提議,比如說,由魏軍拖住我軍,給韓軍偷襲新城的機會……”
聽聞此言,季泓麵色頓變,當即壓低聲音說道:“若新城被韓軍攻陷……”
“若新城被韓軍攻破,他日我秦國若再發兵攻伐韓國,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我知道。……是故之前我才希望儘快擊破魏軍,繼而順勢追擊韓軍,隻可惜……”說到這裡,白起長長吐了口氣。
聽聞此言,季泓壓低聲音問道:“若突圍……向哪個方向突圍?”
“西邊吧。”白起稍一思索便回答道:“東渡伊水是不可能了,魏軍在上遊築了水壩,雖然我看他們主要是為了蓄水捕魚,但若我軍從此經過,他們未必不會毀壩放水,到時候我軍必然被大水所淹;往北從雒陽繞行的話,耗時過久,恐無法及時回援宜陽、新城;唯有從西邊強行突圍……”
“西邊的雒水,有一兩萬魏軍駐守著……”季泓皺眉說道。
“事到如今,唯有強行突破……”
白起沉聲說道:“切記,儘量莫要驚動伊闕山一帶的魏軍,否則我軍必將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
“喏!”
季泓抱拳領命。
目視著季泓走出帳外的背影,白起坐到帳內的矮桌後,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平鋪在矮桌上行軍圖,思索著種種對策。
畢竟他麾下亦有足足六萬的秦軍,刨除這兩日的傷亡也仍有五萬多,五萬多人夜間移動,白起亦沒有把握能瞞過魏軍的耳目。
倘若魏軍得悉了他們的目的,趁機率兵追擊,到時候他們該如何應對,這即是白起此刻正在考慮的。
忽然,他心中湧現一個不錯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