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支秦魏聯軍的魏將唐直,記得最初趙王何也為此小小受了一驚,畢竟“魏將”的稱呼,讓趙王何難免聯想到了一個故人,一個名叫蒙仲的故人。
自沙丘宮變後,蒙仲一行人被迫逃離趙國,返回宋國,但趙王何始終派人關注著蒙仲。
但由於二人之前曾經發生過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論是趙王何還是蒙仲,都沒有再聯係彼此。
唯一的例外,即蒙仲前兩年在宋國蒙邑與樂氏之女樂嬿成婚時,本著禮數的想法給趙王何送了一份喜書。
當時,趙王何亦派肥幼贈送於了極為貴重的賀禮。
但讓趙王何感到非常失望的是,當時蒙仲雖然讓肥幼轉達了謝意,並且也帶回了回禮,但卻未曾親筆給他寫一封信。
趙王何當然知道其中的原因,因為蒙仲怨恨他對趙主父見死不救,甚至於通過借刀殺人的伎倆,借趙成、李兌的手,逼死了趙主父。
說來也奇怪,肥義並非趙王何的生父,但趙王何卻視其如父,甚至為了給肥義報仇,不惜逼死自己的親生父親趙主父;而趙主父也並非蒙仲的生父,但蒙仲卻仿佛像敬重父親那般敬重著趙主父,且最終因為趙主父被趙王何逼死一事,與趙王何恩斷義絕,從此再無往來。
每每想到蒙仲,趙王何都難免感到莫名的遺憾。
他並不後悔借趙成、李兌的手逼死了趙主父,誰讓趙主父當初縱容公子章殺死了肥義?但蒙仲因此與他反目,卻讓趙王何感到莫名的悲傷。
後來,趙王何得知蒙仲投奔了魏國,助魏國於伊闕戰勝了秦國。
儘管他並不清楚那場仗的具體,但從魏國名將公孫喜兵敗而死這件事,也能推測出當時魏軍的形式究竟是多麼的艱難,然而,蒙仲卻硬生生扭轉了劣勢,率領魏軍的殘兵擊敗了秦軍。
是的,蒙仲有這個本事,趙王何對此毫不意外,畢竟這位可是他趙國內定的晉陽守——無論是趙主父還是肥義,當時都希望蒙仲日後出任晉陽守,讓後者總懾膚施(上郡)、晉陽(太原)、雁門三地的兵政諸事,替趙國抵擋西邊的秦國與林胡。
膚施、晉陽、雁門,整整三郡之地,雖地處偏僻,富饒遠不如中原,但論土地麵積,卻比整個宋國還要大,幾乎等於半壁趙國,可見趙主父、肥義當時對蒙仲的重望。
可誰曾想到,他趙國精心栽培的這位驍將,最終卻便宜了魏國。
哦,還有燕國。
沙丘宮變後,趙主父精心挑選、栽培的,信衛軍、檀衛軍的將領們,最後大多都便宜了魏燕兩國:蒙仲帶著蒙遂、蒙虎、華虎等人投奔了魏國,而劇辛、樂毅、趙奢等人則投奔了燕國。
看看劇辛、樂毅、趙奢三人,劇辛與樂毅當時隻不過是檀衛軍、信衛軍的佐司馬,可到了燕國之後,劇辛立刻被燕王拜為國相,而樂毅則領了大司馬的職務,就連曾經隻是檀衛軍一介小將的趙奢,亦在燕國擔任上穀守。
像這樣的人才,趙國一下子就失去了近十位——這些本該成為他趙國的柱石!
但事已至此,趙王何也隻能接受事實,用滿懷遺憾的心情,看待蒙仲投奔魏國作為魏將的事實,繼而逐漸將其淡忘。
可沒想到,前幾日李躋與韓徐兵敗於漳水,據李躋派人送回的消息稱,有一名魏將協助秦將白起討伐他趙國,當時趙王何驚地渾身發汗,心中萬分不想聽到那個讓他遺憾至今的名字,直到前來報訊的士卒說出那位魏將叫做唐直時,趙王何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蒙仲會成為他趙國的敵人。
“大王、大王?”
從旁,傳來了李躋的喚聲。
聽到這聲音,趙王何這才從思緒中脫身,在歉意地看了一眼李躋後,再次將目光投向城外的秦魏聯軍。
而李躋,此時也意識到身邊的君主方才可能走神了,於是又重複道:“臣方才說,這路秦魏聯軍實力強勁,我邯鄲必須做到完全準備,才能擊退敵軍。”
趙王何聞言點了點頭,說道:“此事有李卿做主即是。”
李躋拱了拱手,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麼,吞吞吐吐地對趙王何說道:“大王,聽說您派人到房子請援……”
趙王何當然知道他身邊有許多李兌的眼線,也不奇怪李躋為何能得知這件事,微笑問道:“秦軍攻打我趙國,且奉陽君又不在邯鄲,寡人自然要召喚國內各地的軍隊護衛邯鄲,李卿有什麼疑問麼?”
“不是……”
看得出來,李躋遠不如其父李兌穩重圓滑,被趙王何反問了一句,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臣隻是覺得,趙賁軍將素來脾氣不好,臣怕與他起了什麼衝突……”
你不是怕趙賁脾氣不好,而是怕趙賁……怕寡人趁機機會奪了你兵權吧?
趙王何深深看了一眼李躋,旋即,他微笑著說道:“寡人會叮囑趙賁,叫他聽從李卿的命令。”說罷,他目視著城外的秦魏聯軍,淡然又說道:“李躋,寡人與趙章不同,不希望看到我趙人再因內亂而無味流血,你可以放心。……寡人與你父,雖有時意見不合,但寡人也知道,奉陽君終歸也是希望我趙國日漸強盛,寡人不會忘卻奉陽君對我趙國做出的貢獻,更何況,你李氏一族世代皆是我趙國的基石……總而言之,大敵當前,我趙人應當團結起來,共赴國難。”
說著,他微笑著拍了拍李躋的肩膀。
“……”
李躋深深看了一眼趙王何,旋即趕緊俯身拱手:“喏。”
不得不說,無論是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還是這李躋,都不敢輕視於眼前這位年輕的君主。
他們知道,彆看這位君主看上去年輕好欺,實則城府極深,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趙主父的死。
當時是趙成、李兌二人要逼死趙主父麼?
是!因為趙主父若不死,那死的就一定會是他們。
但關鍵就在於,趙王何當時是可以以君王的身份阻止這一切的——隻要趙何下了王令,趙成、李兌還敢不遵?他倆說到底也隻是趙國的臣子,不遵王命就等同於謀反作亂。
然而,眼前這位君主卻什麼都沒做,默許了趙成與李兌二人繼續逼迫沙丘行宮,逼得趙趙主父逃亡靈丘,最終死在靈丘的山上。
事後,李兌就跟兒子李躋說起了此事:此番安平君與為父,隻是當了一回大王手中的刀。
自那之後,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等人,便對趙王何防範甚深,包括將趙賁調走,不允許肥幼出仕等等,與其說是在為把持趙國鋪路,還不如說是在自保——他們不敢想象,一旦他們日後失了勢,趙何這位年輕卻城府極深的君主會如何處置他們。
對此,李躋記得父親曾用極其嚴肅的語氣告訴他:決不可叫大王重奪權勢,否則我李氏死無葬身之地!
正因為提防著這件事,事實上李躋並不希望趙王何召來趙賁的軍隊,畢竟他不敢保證眼前這位君主是否會趁機奪回權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今日這位君主卻坦率地告訴他,並不打算那麼做。
真的是這樣麼?
李躋吃不準。
但在這個講究名正言順的時代,作為臣子,他隻能提防著眼前這位君主重奪權勢,卻不敢過分逼迫——這也正是其父奉陽君李兌明明已把持了趙國的國政,但在趙王何麵前仍恪守君臣之禮的原因。
數日後,就當邯鄲城外的秦魏聯軍堪堪立好軍營時,駐守房子的趙將趙賁,率先率領近萬軍隊從北邊抵達了邯鄲,並且在李躋無可奈何的默許下,進入了邯鄲城。
起初,李躋對趙王何、對趙賁,仍抱持著高度的警惕,但幾日之後他就逐漸發現,似乎趙王何還真沒有趁機奪會權勢的意思。
而趙賁,前前後後也沒有什麼異狀。
當然,對他李躋不屑一顧,甚至於有時還會當麵吐一口唾沫的惡劣態度除外。
隨後幾日,又有趙國其他地方的軍隊陸續抵達邯鄲,這些趙國援軍的抵達,城外的秦魏聯軍當然不會不知情。
隻不過對此白起毫不在意罷了,畢竟在他看來,像趙國這陣軟腳蝦,縱使兵力再多上一倍又如何?
說起來,其實就目前而言,白起的任務實際上已經完成了,因為魏冉對他的指令,就是兵臨邯鄲城下,迫使趙國召回奉陽君李兌的軍隊。
但顯然,白起嫌這件事太輕鬆,準備給自己提高點難度,比如說,攻破眼前這座趙國的國都什麼的。
而魏將唐直多年駐守鄴城,期間少不了與趙國發生矛盾,也想給趙人一點厲害看看,自然不會介意利用秦國的軍隊來削弱趙國。
於是乎,二人一拍即合,著手準備設計趙國的這些援軍。
此後又過了十幾日,趙王何派出的信使,終於日夜兼程抵達了宋國的陶邑,將王書送到了奉陽君李兌的手中。
此時,李兌這才知道秦魏兩國增援宋國的軍隊並非一支,還有一支正在攻打他趙國,並且,這另一支由秦將白起、魏將唐直率領的軍隊,已在十幾日前於漳水擊敗了李躋與韓徐的五萬軍隊,目前正圍困著邯鄲。
得知此事後,奉陽君李兌驚地腦門冒汗,忍不住驚呼一聲:“邯鄲若失,我不得歸矣。”
就像趙王何所猜測的那般,一旦秦軍攻破趙國,倒黴的肯定是他這個親善齊國的趙臣,而絕不會是這幾年已淪為傀儡的趙王何。
到時候,秦人為了迫使趙國倒向他秦國,肯定會逼迫趙王何罷免他李兌,而這,豈非就恰恰順了那位年輕君主的心意麼?
想到這裡,李兌就恨不得立刻帶兵返回趙國。
但問題是,此刻就在陶邑一帶對他齊趙聯軍虎視眈眈的秦魏聯軍怎麼辦?一旦他撤兵,對麵的秦魏聯軍必然趁機追擊。
這可如何是好?
左右為難之下,李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