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說到這,就聽田觸淡淡說道:“在下冒昧插一句嘴,我大齊此前選擇與秦國結盟,隻是因為不想再得罪秦國……齊秦兩國的恩恩怨怨,那是宣王那一代的事了,就當代而言,秦國事實上並未與我大齊有直接的衝突,因此我國選擇與秦國改善邦交,這不是什麼值得爭議的事。……捫心自問,魏韓兩國若不是被秦國逼得沒有辦法,同樣也會選擇與秦國交好,不是麼?是故,諸位不必時不時地拿我國與秦國結盟這件事說項,這不是什麼值得爭議的事。”
這一番直白的話,倒還真說得翟章、暴鳶、公孫豎等人啞口無言,就連蒙仲都有些驚訝地多看了田觸幾眼。
而此時,田觸環視了一眼在場眾人,又說道:“然而,我大齊最終還是選擇與諸國站在一起,這不是為了我大齊,而是為了整個中原的穩定。……為了整個中原考慮,我大齊最終還是決定與秦國決裂,決定與秦國交惡,這已足以證明我大齊的立場。……蓋公之所以退卻左右軍大將的職位,乃是因為蓋公與在下此前從未與秦國交過手,怕我等不知輕重,拖累了聯軍,卻沒想到因此惹來了諸位的懷疑……既然如此,也罷,左右軍大將便由我大齊的軍隊擔任……”
倘若說田觸前半段話確實讓翟章、暴鳶、公孫豎等人無言以對,那麼後半段話,眾人隻是笑笑聽過就算。
什麼叫做為了維持中原的穩定?你齊國分明就是怕趙、魏、韓、宋四個國家聯合起來後第一個就攻伐你齊國,畢竟到那時,以秦國的一貫做派,必然會坐視趙、魏、韓、宋四個國家進攻你齊國,充其量伺機偷襲魏韓兩國。
不過考慮到目的已經達到,在場眾人倒也沒有誰站出來揭穿。
這不,奉陽君李兌就跟沒有瞧見方才的爭議似的,笑嗬嗬地就揭過了方才的爭議,笑著說道:“觸子說得這番話,說得很好,討伐秦國之事,乃是齊國最先提出,確實不應當再懷疑齊國在這件事上的決心……既然觸子都同意了,那麼,就由齊、韓兩國軍隊擔任聯軍的左翼與右翼,兩位有意見麼?”
“並無異議。”暴鳶笑著說道。
“觸子?”奉陽君李兌微笑著看向田觸。
可能是因為連一向與他齊國交好的奉陽君李兌都不幫自己,田觸麵色有些不佳,點點頭淡淡說道:“那就依奉陽君所言吧。”說到這裡,他好似不甘心般,頗有深意地說道:“事實上,要說私通秦國,不應該是宋國麼?看,這次組建聯軍,宋國乾脆都不派人參與,相比較懷疑我大齊,我想諸位應該懷疑一下宋國的態度。”
“……”
聽到田觸這話,翟章、公孫豎、暴鳶、田文、蒙仲幾人,皆神色各異。
“薛公、翟大司馬,貴國從始至終盯著我大齊,為何卻姑息了宋國呢?在下認為,宋國才應該是最值得懷疑的那個吧?”田觸似笑非笑地說道。
話音剛落,就見蒙仲淡淡說道:“在下覺得,這大概是因為宋國並沒有背叛盟友的習慣吧。是故宋國相對更值得信任。”
“……”
田觸皺了皺眉,轉頭看向蒙仲,眼眸中浮現幾分不悅之色,似乎想要發作。
可當他看清楚出言嘲諷的人乃是蒙仲後,他嘴唇微動,生生將嗬斥的話又咽了回去。
對於蒙仲,他還是有些畏懼的,畢竟仔細算算,祝柯之戰、逼陽之戰、郯城之戰,他迄今為止已在蒙仲手中栽過三回,且一次比一次敗得慘,這使得他在蒙仲麵前沒有多少底氣。
隻見在盯著蒙仲看了片刻後,田觸忽然哂笑道:“郾城君乃是宋人,自然為宋國說話,不足以使人信服!”
“觸子這話,並未以偏概全。在下素來是就事論事,在信譽這點上,貴國確實不如宋國。……當年貴國與趙國相約共擊秦國,結果待趙國兵敗於秦國時,伺機偷襲趙國;後又與中山國結盟,意圖牽製趙國,結果待趙國攻打中山國時,又伺機進攻中山國;隨後又與燕國結盟,結果又趁燕國內亂之際,試圖吞並燕國……反觀宋國,當年趙主父初登位時,諸國詰難,趙主父聯合韓、宋兩國抗擊諸國,自此之後三十餘年,趙宋兩國邦交穩固,從未有過一次交惡……這信譽,是否是勝過貴國?”
田觸聽得滿臉陰沉,冷冷地反駁道:“我聽說郾城君乃是章子的師弟,既然如此,應當知曉章子唯一的敗績從何而來。”
章子,即田章,他此生唯一的一場敗績,即濮上之戰時被秦國的名將嬴疾所擊敗,至於原因,就在於宋國軍隊的突然後撤。
可以說,田章那次確實是被宋國軍隊背叛了,但從國與國的角度來說,宋國卻沒有背叛齊國。
這不,麵對著田觸的強力反駁,蒙仲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聽說,那次是齊宋兩國相約討伐魏國,魏國不敵求救於秦,秦國派來援軍,隨後宋國退兵、齊軍戰敗。……據在下所知,齊宋兩國自剔成君之後,就從未結盟,當時一起攻伐魏國,一來是利益所驅,二來隻是為了報複魏國曾經對宋國的討伐,隨後待秦軍派兵救援魏國時,宋軍撤退……秦宋兩國本就是盟友,宋國不願跟盟國的軍隊作戰,就此撤退,這有什麼問題麼?……這隻能說明,因利益而聯合的烏合之眾,最終抵不過盟約,並且,宋國是守信的國家,在利益與信譽之間,最終選擇了信譽。”
聽到蒙仲的話,翟章、公孫豎、暴鳶等人想笑卻又不好笑,畢竟這件事牽扯到他魏國。
但話說回來,把自己的義兄田章,以及自己的故國宋國都比作因利益而結合的烏合之眾,想來這世上也隻有蒙仲說這話才不至於引起雙方的反感。
“不愧是道、名、儒三家弟子,我辯不過你。”
盯著蒙仲看了數息,田觸冷笑著說了句,繼而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想想也是,打又打不過,說也說不過,他還能怎麼辦?
在屋內眾人心思各異的笑容中,蒙仲亦盯著田觸看了片刻,繼而陷入了沉思。
不得不說,宋國這次拒絕參與聯軍的做法,其實蒙仲也感覺有點奇怪,但他並不認為宋國與秦國有什麼私底下的約定,畢竟在秦國與魏國之間,宋國肯定是支持魏國的,其中的利害,當初他在馳援宋國時,就已經跟宋王偃以及他義兄惠盎說得很清楚,並且在他講述利害之前,宋王偃與惠盎就是站在魏國這邊的。
而這次宋國並未參與聯合討伐秦國的行動,他仔細想想,覺得可能有因為兩個原因。
其一,在有餘地的情況下,宋國還不想跟秦國徹底撕破臉皮。
這一點無可厚非,其實中原各國都是這樣,就拿抗擊秦國態度最堅決的魏國來說,若非魏國正巧位於秦國東進中原的路線上,注定與秦國不能共存,魏國會如此堅決的抗擊秦國?不可能的!
因此在有餘地的情況下,即魏國還未遇到危機的情況下,宋國並不會徹底與秦國撕破臉皮。
更彆說秦國才剛剛幫助宋國擊退了齊國的進攻,宋國怎麼有臉倒轉槍頭加入聯軍,與聯軍一起攻打秦國呢?
其二,大概就是宋國對齊國仍有所警惕,生怕齊國這次號召諸國討伐秦國隻是一個幌子,目的是騙中原各國與秦國交戰,期間趁機再次攻打宋國。
到那時,宋國的軍隊遠在討伐秦國的途中,本土遭到齊國進攻,又怎麼能守得住呢?
『幌子……麼?』
在接下來的會議中,蒙仲並沒有聽奉陽君李兌詳細講解討伐秦國的具體策略,而是一個勁地盯著田觸與蓋公陳戴這兩個人猛瞧,看得後二者又有些渾身不適。
不得不說,其實在此之前,蒙仲也覺得齊國在秦齊互帝這件事上的處理方式簡直就是貽笑大方,平白無故給世人添了一樁笑料。
但今日蓋公陳戴與田觸二人的態度,卻讓蒙仲感覺情況有點不對勁。
十月與秦國結盟,相互稱帝,十二月自廢帝號,且倒打一耙反過來號召中國諸國討伐秦國,雖說背叛盟友幾乎已成為了齊國曆來的習慣,但也不至於做到這種程度吧?
哪怕就是擔心三晉重新聯合,你齊國自廢帝號不就完了麼?讓魏、趙、韓三國去討伐秦國,你齊國隔岸觀火,多好?何必號召中原各國討伐秦國?這不是徹徹底底地將秦國給得罪了麼?
難道齊國的君臣都是蠢材?
還是說……
忽然,蒙仲打斷了正在安排策略的奉陽君李兌,沉聲問田觸道:“觸子,還不知貴國這次出兵幾何?幾時能與聯軍彙合?”
“……”
整個屋內鴉雀無聲,似田文、李兌、翟章、公孫豎、暴鳶等人,皆不約而同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蒙仲,繼而又順勢看向滿臉錯愕、似乎有些被問懵的田觸。
而同時,從始至終沒有發言,一直環抱著雙臂閉目養神的燕國將領樂毅,此時微微睜開眼睛,不動聲色地
看了一眼蒙仲。
『……』
抿了抿略有些發乾的嘴唇,他稍稍思忖了一下,旋即再次緩緩閉上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