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楚州。
舊貨市場。
鑒古樓。
一張精致的紫檀木桌前。
沈愈目視桌上的一張卷軸古畫久久不語。
他臉上神情若有所思,好似在買與不買之間很難下決斷。
這是一副紙本設色的山水人物畫,名曰《雲山訪友圖》
全卷繪工精細,氣勢如虹。
近景,遠景,山水,人物,皆見功底。
尤其是畫中的數位人物。
放牧歸家的牧童。
漁獲頗豐的老者。
背負柴薪的樵夫。
擔著扁擔的貨郎。
上山訪友的道士。
在畫紙上皆是栩栩如生。
山風吹過,細雨灑衣,人物好似隨時會破畫而出。
在遠處數座遠山險峰中,又有一座飛簷翹角的道觀若隱若現,祥雲繚繞下神秘感十足,讓此畫頓添幾分仙氣。
畫的右上角有詩詞兩句秋風吹夢瀟湘浦,回首南山月正明。
沒有鈐印。
沒有落款。
是一副古代佚名畫。
店外就是舊貨市場每周一次的古玩鬼市,人聲鼎沸,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不過這並未影響到沈愈,他先是拿起畫紙聞了聞,然後又輕輕撚了撚。
稍稍沉思片刻,他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老板,您這張古畫看起來可不太老啊。”
原本在一旁笑嗬嗬的店主聞言就是一怔,“小兄弟,怎麼突然這樣說啊?剛才不還看的好好的嗎?”
沈愈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見沈愈沒有馬上回答,店主繼續追問,“難道此畫有什麼不妥之處?”
沈愈笑笑“隻是我自己的一點感覺罷了,就不細說了。”
“彆不說啊,我要是不知道這畫的不對勁之處,我睡覺都睡不好。”店主給沈愈倒來一杯涼茶,眼神裡似乎還有幾分明顯的期待。
沈愈雙手接過瓷盞,“咱們古玩行的規矩,不買就不貶。
“此畫我既然已經不打算買了,也就不能說對您生意不好的話。
“萬一這時來個顧客,再攪了您生意,那可真就是罪過了。”
店主一聽沈愈的話更是來了精神,他把手一擺,“無妨,現在鬼市已經到了尾聲,店裡也沒有什麼生意,你隻管說你的。
“若是說的對,那這畫不要你錢,直接送你了。”
沈愈坐在木椅上品了口茶,又瞅了對方一眼,發覺對方還真有送畫的意思,於是笑道“送就不必了,隻是您這幅畫做舊的本事可說都用齊了,鑒定時若不細看真可能會打眼。”
聽沈愈說自己的畫是做舊,店主並沒有生氣,“怎麼個做舊法?”
“這畫紙,若我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經曆了很‘悲慘’的遭遇。
“最初是用隔夜濃茶在上麵反複塗染。
“這叫做‘茶色掛宣’。
“待濃茶水滲入紙張後,乍看上去就跟幾百年的舊紙一般無二。”
店主是個五十歲出頭的胖子,他聽了沈愈的話後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老弟啊,你說的這種做舊方法屬於爛大街的古玩常識,人人皆知根本不值一提。
“我這麼跟你說吧,這茶色掛宣紙,那宣紙上的茶葉味就會很濃。
“甚至放置一兩年也揮之不去,買畫的人一聞就知道是造假的贗品,那誰還會買我的畫?
“我又怎麼能做這種蠢事?你可以再聞一下,我這畫上根本沒有一絲茶葉之味道。”
望著胖老板眼中的熱切,沈愈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露出一副您說的都對的表情,轉而站起身開始打量起店內的陳設來。
《鑒古樓》在楚州舊貨市場數百家古董店裡算是比較有名氣的那種。
稱一句古玩名店也絲毫不過分。
尤其是字畫古籍,市場裡經常傳出有人在這裡淘到一兩副明清古畫進而大發橫財。
店內之裝飾布局與店名中的“古”字很是貼合,堪稱幽靜雅致。
在東牆位置懸有一張明四家之一唐寅的真跡《寒江晚渡圖》。
兩旁的楹聯則是其師兄文徵明的書法大作,“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這一畫一聯相輔相成,堪稱書妙畫絕。
其市場價每一幅都在五百萬元以上,兩幅一起出售的話價格甚至可以翻倍,因為有人出兩千萬的高價想買,但胖店主根本不賣。
這一點沈愈很是能理解對方,因為店裡的鎮店之寶是可以生錢的。
這兩副字畫不知道為鑒古樓引流了多少買家,賣了鎮店之寶無異於是殺雞取卵自斷財源。
北牆與西牆位置各擺有兩個楠木博古架。
西牆博古架直接到頂,上麵足足擺放有上千本的古籍卷軸,任何人看了也得大吃一驚。
北牆博古架上則是擺滿了各式瓷器,其中不乏有數件清代民窯精品青花。
架下是一張包漿醇厚的花梨木書案,上麵一尊樣式古樸的三足獸首香爐此刻檀香嫋嫋,惹的滿室生香。
此情此景若是在涼風陣陣的中秋那算是極為應景的。
可在這熱的知了都懶得叫的大伏天,沈愈隻覺的胖店主實在是有些太摳門了。
開個空調難道會賠錢當褲子嗎?
“小兄弟?”胖店主見沈愈突然沉默了下來,不由得出聲提醒了一句。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沈愈很乾脆的說“所以您又用了煙熏之法。”
他這短短的一句話,讓胖店主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什麼?煙?煙熏?”
沈愈點點頭,“找一間封閉性不是很好的屋子,將畫掛在牆上,然後在屋內點燃普通取暖做飯的乾柴煙熏即可。
“隻需要一天,柴煙味就能將畫紙上的茶葉味完全遮蓋下去。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它可以讓畫紙產生那種微微泛黃就如同時光自然沉澱般的古樸陳舊感。
“古畫做舊,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哈哈。”
胖店主再次嘿嘿笑了起來,“老弟啊!你這可真是大錯特錯了,字畫在古時多是在富貴人家收藏,這些人是不可能把字畫掛到柴房中去的。
“若畫上滿是煙熏火燎的味道,我能賣給誰去?
“讓你買,你也不買啊,是不是這麼個理?”
沈愈嘴角一動,露出一個想笑又忍住的表情,“去除柴煙味一點也不難,再經過一道香薰就可以了。
“取上等檀香在畫旁點燃,留出安全距離後慢慢熏染就是。
“隻是檀香不比木柴,要想味道徹底融入畫紙之中,至少需要三五天的時間。
“還得是日日夜夜24小時不斷熏染方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上好的檀香一盒就需數百元,算下來至少需要兩盒以上,所以您這做舊的成本真的不低。”
聽到這裡,胖店主的笑容立時僵在了臉上,然後換了一個極為詫異的表情。
他似乎不相信沈愈這麼年輕就能知道古玩行裡如此多的做舊之法。
而沈愈依然是那幅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變化,似乎對於彆人的震驚早已當作平常。
胖店主指著桌上的“古畫”咽了一口唾沫,“小兄弟,我這畫不是蟲蛀就是鼠咬,破損的如此厲害又作何解釋?這總不會是人為的吧?”
沈愈打了個哈欠,他今天為了能趕上古玩鬼市,淩晨三點就起床了,現在著實有些困倦。
“此事說起來也簡單,取生蟲的陳米五十斤放入大缸中,然後再將此畫卷好後放進去。
“數日後,畫紙上自然會有蟲蛀之痕跡。
“不過您這畫被蟲咬的如此厲害,著實少見,怕是丟缸裡忘記取了吧?”
“佩服!”
胖店主直接對沈愈豎了一個大拇指。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在你這個年紀,彆說這些了,就是絹本與紙本還沒完全弄清呢。”
說完,他笑嗬嗬的將一團抹布在櫃台上挪動了一下。
抹布挪走後,台麵上露出一行小字,“仿古字畫,不欺不騙,萬元一張,概不還價。”
“這些畫都是我親筆所畫,可還成吧?”
“您畫功極好。”
沈愈嘴上捧了對方一句,心裡卻是暗暗歎息道“哎,收點好物件還是真難啊,看來這鑒古樓也是白跑了。”
看了看左手手腕的機械腕表,已經是清晨4:50分。
外邊天色透亮,沈愈又與胖店主客氣了兩句,旋即出門而去。
繁星漸逝,天色微白,與淩晨三點開市時比起來現在街上的客流量明顯少了很多。
此時沈愈的心情很差,“畫是贗品,但願老柳那枚印章能讓人滿意吧。”
在半個小時內,沈愈還要趕去相熟的朋友那裡收一枚古董印章,說起來時間還是很趕的。
沈愈,24歲,江南省人。
祖籍楚州,在省城東江長大,現在是一個古玩小店的店主。
他今天要買的古董有兩件,一副明清古畫以及一枚清朝嘉慶年間的青田石印章。
這兩件古董都是店裡的老顧客托他代為尋找的。
字畫價格在二十萬上下,最多不能超過三十萬。
印章價格在四五萬這塊,最多不能超過六萬。
這個價格對沈愈來說根本賺不了幾個錢。
沈愈忙前忙後也隻是想借此維係好與客戶的關係。
畢竟人家要的東西你沒有,下次很可能就不會再照顧你生意。
印章已經有了著落,沈愈今天起大早就是想來鬼市中淘一副古畫。
結果鬼市裡所見的都是一堆破爛,於是沈愈就想到了鑒古樓。
實話實說,人家店裡真有不少古人的字畫真跡,隻是在價格上超了很多,最便宜的一副也得五十萬出頭。
沈愈不可能往裡麵搭二十萬塊錢所以才挑了剛才那幅《雲山訪友圖》。
現在字畫沒有買成,也隻能寄希望於那枚青田石印章了。
因為家學淵源打小就接觸古玩,沈愈在江南古玩圈年青一代中也算小有名氣,一般的贗品是騙不了他的。
他不是那種讀上幾本古玩書籍就敢四處淘寶撿漏的古玩愛好者,其祖父沈重樓生前是東江古玩收藏協會終身名譽會長,鑒定書畫瓷器從未打過眼。
尤其是鑒定字畫不需要將畫完全打開,隻要打開一半基本就可以斷定真假,所以沈重樓在古玩圈子裡又有“沈半張”的美譽。
沈愈打小在祖父身邊長大,自記事起就學習各種古玩基礎知識。
雖然算不得天資聰穎一點即通,可小二十年的知識積累,不管是瓷器字畫還是玉石雜項著實有幾分眼力。
大學畢業後,沈愈由祖父介紹進入東江古玩名店之一的“寶玉軒”工作。
隻是好景不長,因為一次意外,沈愈將店裡客人的一枚玻璃種正陽綠子岡牌摔到了地上。
在下方邊緣處磕掉半個米粒大小的缺損。
這下徹底壞菜了。
因為那位客人來頭很大,家裡是經營翡翠玉石原料生意的,其父更是被稱為東江玉石大王。
寶玉軒有三分之二的貨源都要從其公司進貨。
珍愛的東西被摔壞,對方怒氣很大,不但要沈愈賠償損失,更是揚言讓沈愈滾蛋,從此以後彆想在東江玉石古玩圈子裡立足。
寶玉軒店東褚耀宗年輕時受過沈重樓大恩,不但替沈愈出了上百萬的賠償,更是極力從中說和,希望替沈愈求得對方諒解。
但對方不依不饒就連褚耀宗的麵子也不給。
沒辦法,沈愈不想褚耀宗為難,自己選擇了主動辭職。
東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他一咬牙孤身一人來老家楚州開了一間古玩小店,自己創業做起了老板。
小店開業雖然隻有半年多的時間,但生意卻是非常不錯。
隻是最近這些天,沈愈為貨源傷透了腦筋。
簡單點講就是店鋪新開沒什麼壓堂鎮店的東西。
沈愈做生意實在,真的就是真的,仿的就是仿的。
從來不會拿仿品當真品賣,更彆說賣假貨了。
這樣一來店裡十幾件真物件出手後,沈愈猛然發現自己沒什麼東西賣了。
古玩行裡有一句話隻怕無貨源,不怕賣不完。
古玩是沒有批發這一說的,貨品隻能自己慢慢積累。
一般來說,有三種備貨方式。
要麼去地攤或者古董店淘寶。
要麼去古鎮上掏老宅子。
要麼等人來店裡出售。
除了這三種外,還有一種算是無奈之舉,就是去相熟的同行手裡用稍稍低於市場價的價格拿貨。
這種一般都是沈愈這種店麵新開,或者那種答應了彆人後又給不了人家東西,屬於沒有辦法的辦法。
利潤呢肯定有一點。
但弊端也多。
首先同行轉賣的古玩品相一般都不怎麼好,大部分都是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原因也很簡單,品相好的,人家自己早就賣了,怎麼可能讓你去賺大錢?
就算出現品相好的,往往也要捎帶幾件品相不好或者極為冷門壓本的物件。
你要就全要。
不要?那對不起了,請出門右轉。
“包子,剛出鍋的噴香小籠包,十塊錢一籠……”街邊老陳頭的叫賣聲,瞬間勾起了沈愈肚子裡的饞蟲。
(華麗的分割線)
天光透亮,楚州舊貨市場字畫區,沈愈一邊吃著手中的小籠包,一邊端詳“柳氏書攤”前掛著的紙質萬年曆。
說是書攤,實際上是個雜項攤。
一塊巨大的紅絨布上擺著玉石古錢、卷軸冊頁,陶瓷印章,文玩珠串等上百件古玩。
除了沈愈這個潛在買家外,攤前偶爾也有那麼兩三個遊客或者藏家駐足觀望。
但他們往往看上幾眼就搖頭散去,沒有任何要蹲下來細看的意思。
具體緣由也很簡單,攤子上的古玩一水的新、殘、破。
也就是所謂的一眼假,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
攤主老柳是個有些謝頂的中年人,此刻的他正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台老式磚頭收音機。
裡麵播放的是長篇評書《隋唐演義》。
這一集沈愈早就聽過,屬於原著裡較為精彩的橋段
“嶽王府秦瓊會李靖,齊國遠燈會解詩謎。”
因為聽的入迷,老柳根本無心招攬生意,當他聽到大忽悠齊國遠吃元宵非但不給錢還把人家碗裡的銅錢當彩頭拿走時,樂的直拍大腿。
沈愈將最後一口小籠包塞進嘴裡後,也跟著笑了笑。
他到不是覺得評書裡的人物好笑,沈愈臉上的笑容是為了自己。
因為他感覺自己今天怕是要撿漏了。
還是個難以想象的大漏!
沈愈看中的物件是一副字畫。
畫為立軸,絹本設色,被老柳當破爛一般隨意丟在攤子某處角落裡。
在已經打開的卷首處可見四句題畫詩
“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