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澡堂子裡開始互相搓老泥。
陳屠原本也想洗一洗的,但看著兩人隨便搓兩下,那池子裡就像是一層淤泥翻了起來,他就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鄒老夫人對周驢兒明顯太過關愛了。
她似乎生怕周驢兒又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她自己沒有體力在澡堂子外守著,就讓華滄溟在澡堂外麵看著,生怕有所閃失。
八十多歲快九十歲的老夫人親自來接重孫。
幽州節度使的兒子,官階四品的都尉,給人看澡堂子。
這種情節,陳屠覺得說書人都好像說不出來。
關鍵這周驢兒怎麼就成了鄒老夫人的重孫了?
……
兩間熱氣騰騰的屋子,一間是澡堂子,一間是給周驢兒和顧留白換衣裳用的。
周驢兒和顧留白洗完出來的時候,華滄溟便將兩身乾淨衣衫送了進去。
周驢兒洗得渾身通紅,搓乾淨了身上的老泥之後,他顯得更瘦了,脊椎的骨節都像是算盤子一樣,一顆顆鼓在外麵。
他渾身紅得就像是猴子屁股,但屁股上那塊胎記顯得更加的醒目。
華滄溟給他準備的袍子還是有點顯大,不過周驢兒自己很滿意,輕便,暖和,還有很大的毛領子,風都不會從脖子裡灌進去。
“我聽十五哥說,你是我太奶奶娘家那邊的人,是我表哥?”周驢兒原本就自來熟,華滄溟雖說顯得挺嚴厲的,但目光一對,他就覺得華滄溟是個好人。
華滄溟點了點頭,道:“顧先生所說不錯。”
周驢兒頓時開心起來,“那表哥我們以後多親近。”
“那是自然。”華滄溟深吸了一口氣,他之前從未想過鄒嘉南還活著,更沒有想到會是這般模樣的一個少年,在前來龍勒子鎮的路上,在他的想象之中,哪怕鄒嘉南真的活著,吃了那麼多苦,也不知道會顯得多委屈多柔弱,多陰霾。
然而眼前的周驢兒卻是如此的樂觀開朗,就連哭嚎都那麼奔放。
“你太奶奶歲數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回去再車馬勞頓,就很容易生病。”看著似乎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周驢兒,華滄溟輕聲道:“待會你出去給她看一眼,便在她旁邊的營帳休息如何?”
“好嘞。”周驢兒很乾脆的答應了,“華表哥你是個好人。”
華滄溟也不知道怎麼接這句話,突然有又有些猶豫,“不若…你在她的營帳裡睡,你儘快哄她休憩?”
周驢兒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道:“好嘞,我馬上就去哄太奶奶休息。”
“顧先生,那些人,我準備讓老夫人明天起來再問話,我先送嘉南過去,等會我能否單獨和你說幾句話?”華滄溟又認真的看著顧留白說道。
顧留白微微一笑,“那自然可以。”
“那十五哥,我先去哄太奶奶睡覺去了。”
“去吧去吧。”
其實也就幾步路,那鄒老夫人選的營帳,本身就是距離這兩間屋子最近的營帳。
等到華滄溟走回來的時候,顧留白才剛剛換好衣裳。
沒有厚此薄彼,給他準備的襖子和周驢兒的一個樣式,灰色的錦緞襖子,麵上有銀色的暗紋,裡子是柔軟的毛皮,還有狐狸毛的領子。
之前華滄溟見顧留白的時候,也隻是覺得這人的麵目清秀,但此時洗乾淨了,換了這身衣衫,華滄溟卻覺得顧留白有一種分外出塵的氣息。
尤其當顧留白隨便用一根木枝將自己的頭發盤了一個道髻的時候,這種脫俗出塵的氣息,在華滄溟的眼中就到達了頂點。
周驢兒現在穿這身衣服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偷來的,尋常的官宦子弟穿這身衣衫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個富貴公子,但顧留白穿這身衣衫就分外的不同,這氣質就和衣料名貴與否全無關係。
“先生請隨我來。”
華滄溟比顧留白至少大出十歲,但對顧留白卻始終保持著足夠的敬畏,他領著顧留白進了一頂營帳,讓人送來了解狗肉油膩的熱茶,然後才慎重的開口,輕聲說道:“我不知顧先生是否知曉,其實鄒嘉南會流落在關外,和鄒老夫人當年的決定有關。”
顧留白喝了一口茶,搖了搖頭道:“個中緣由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鄒驢兒是鄒老夫人長孫的遺腹子,他不到兩歲被送出關外,這件事肯定有很大的問題。隻是近些年我才知道,鄒家一直都未放棄尋覓,我能確定鄒老夫人一直想他活著回去。”
華滄溟的眼中出現了難以掩飾的擔憂神色,“家妹深得鄒老夫人的喜愛,她經常去陪伴老夫人,老夫人曾經數次和她說過,若是找不回鄒嘉南,若是鄒嘉南再也沒有音訊,她死不瞑目,死後她都不會讓人將她葬在鄒家祖墳裡麵。”
顧留白微微蹙眉,道:“聽上去她自覺有些過錯?”
華滄溟苦笑起來,道:“鄒嘉南是遺腹子,鄒老婦人原先便最為疼愛她的長孫,這份愛意便自然落在了鄒嘉南的身上,鄒嘉南的名字都是她特意讓長安的高僧取的,寓意善良、吉祥、美好、樂觀。”
顧留白笑道:“挺合現在的鄒驢兒的。”
華滄溟點了點頭,接著道:“隻是鄒嘉南先天就不足,生下來時才四斤半,之後大病小病不斷,甚至有一次大病都斷了呼吸,以為他必死無疑了。”
顧留白也點了點頭,道:“我娘說他命硬,救下他來的時候,他身子都冷了。”
華滄溟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恢複了平靜,道:“那時長安有個高僧路過幽州,想去天竺,他臨走的時候和老夫人說,若是留嘉南在幽州,他必死無疑。要想他活命,就要送他去樓蘭那邊呆夠三年。老夫人雖然萬分不舍,但終於還是下了決定,讓人將嘉南送去樓蘭,但沒想到,隊伍出關之後不久就遇襲,然後再無音訊,她想著是三年之後就可以見到活蹦亂跳的重孫兒,但沒有想到,再見卻過了十三年。”
顧留白感慨的笑了起來,“或許當年那高僧所見的世界和我們不同,他看到了很多世人無法看到的軌跡,隻是即便思維再怎麼接近神明,也終究無法算無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