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外放兩任,確該謀一任京官。”杜位沉吟著。
他有心幫朋友一場,但如此,難免就要動用右相府的關係,實非他所願。
元載並不勉強,道:“我的官身事小,丈人歸了長安,卻甚是為難啊。”
王韞秀道:“阿爺並非不願攻石堡城,意在緩緩圖之,奈何聖人聽信小人之言,不知杜公可否勸諫?”
杜位苦笑,看向這一對夫妻,道:“石堡城一事,恐已無回旋的餘地。”
王韞秀聞言,著實失望。
她確是在意此事,替阿爺心疼數萬將士。
元載則隻是微微皺眉。
彼此關係一直不錯,大事上幫不上忙,杜位有些過意不去,便想在元載謀官之事上出一份力,沉吟道:“公輔兄謀官一事,我可試試問李寺卿?”
他與大理寺卿李道邃並不熟,此事是為難的。
“誤會了。”元載搖頭道:“不敢以這等俗事相擾。”
杜位心中一動,再想到此前元載對榷鹽法侃侃而談,極有見地,不由道:“若要闕員,豈止是大理寺?”
“你是說,鹽官?”
“公輔兄今日既來,可願去曲江踏青?”
……
十二歲的杜佑剛剛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後領卻被人一把提住。
他回頭一看,卻見是杜希望帶人來了。
“阿爺,阿兄被元載哄去曲江了。”
杜希望聽得這個“哄”字,緊鎖的眉頭稍稍舒緩了些,板著臉道:“你去讀書。”
“為何阿兄去踏青,我卻要讀書?”杜佑當即苦了臉。
“沒有為何,讓你讀你便讀。”
~~
曲江池畔。
馬蹄踏過青草,杜位舉目四望,忽道:“他們在那裡。”
說罷,引著元載、王蘊秀去見杜有鄰。
待近了,元載目光看去,見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少年正在撲蝴蝶,一雙小眼頗沒精神。他不由疑惑道這既不會是有美少年之稱的薛白,難道會是小有名氣的杜謄嗎?
還真是杜五郎。
寒暄幾句,元載意外發現,杜五郎的眼界相當不俗,得知他貧寒出身、三十歲前中進士半點不驚訝,談及科舉,不經意間提到的都是鄭虔、蕭穎士那等天才般的人物。
“公輔兄,你也是個上進的,定與薛白談得來。”
“若能與薛郎討論榷鹽,榮幸畢至。”
“咦。”杜五郎轉頭一看,此時才反應過來,“薛白去了何處?”
“……”
眾人遂讓青嵐與曲水去找。
兩個小婢女沿著曲江小跑了一段,一路喊著,前方杜二娘迎了出來。
“何事急衝衝的?”
“安仁坊的大郎帶了友人來,想要結識郎君。”
“哪位友人?”
“好像是公輔兄。”
杜妗道:“知道了,你們先去,我帶他們一道回去。”
趕走了兩個婢女,她在池邊等薛白與杜媗說完話過來,三人自然而然地往回走。
“杜位是個好說話的,朋友多,待人也真誠。依我看,他是想給友人謀個闕員。”
“眼下楊銛剛掌權,正是招兵買馬之際,最不缺的就是闕員。”薛白道:“隻要人能用。”
杜妗道:“元載元公輔恰是王忠嗣的女婿,你這豈不是打瞌睡便有人送上枕頭。”
“是啊,他與我想到一塊去了。”
走了一會兒,杜家姐妹停下腳步,讓薛白獨自去交遊。
看著他的背影,杜妗附到杜媗耳邊低語了一句什麼。
“你彆胡說。”
杜媗轉身要走,杜妗卻是一把摟住她的腰。
在這片曲江麗景之中,姐妹倆如小時候一般追逐打鬨起來,裙擺飛揚。
~~
薛白認為元載來此並非巧合,而是因為這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王忠嗣這位太子義兄、四鎮節度使,眼下遠沒有看起來那麼威風,甚至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身佩四鎮帥印,控戎萬裡,西北勁兵重鎮儘數掌握於一人之手,這是大唐開國一百餘年來未有之事。
假若李隆基駕崩了,王忠嗣便是李亨能穩妥繼位、掌權的最大保障,李亨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必須倚仗他、安撫他,直到羽翼豐滿。
問題在於,李隆基不像要死的人,且自認為還能活很久。
聰明人都看得出來,王忠嗣已經成了聖人喉嚨裡的一根刺。
石堡城,真是邊戰的問題嗎?
戰或不戰,勝或不勝,王忠嗣怎麼選?
元載必然看明白了這些,也許早已謀好了出路,而楊銛一黨橫空出世,卻能成為他更好的出路。
“薛郎當麵,我歸長安時日雖短,卻已聽聞你諸多事跡,今日一見,方知薛郎風采更勝傳聞。”
“公輔兄太客氣了,我亦久仰公輔兄的大名。”
“哦?你何時聽說過我?”
“聽聞過公輔兄與兄嫂的佳話。”
元載遂與妻子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王蘊秀瞪了元載一眼,頗顯爽豪之氣,大大方方向薛白笑道:“你喚我一聲嫂子,往後但凡有事,開口則已。”
薛白竟也不客氣,應道:“必有求到兄嫂之事。”
眾人撫掌而笑,元載便與薛白談及鹽鐵、賦稅之事。
他入仕之後,先任新平縣尉,再任黔中監選使判官,對民生實務非常了解,且是真的有才乾,一開口,便讓薛白刮目相看。
“除朝廷定額收鹽稅之外,鹽業實掌握在大戶手中,薛郎或以為鹽場勞役者皆雇用之民?不然。治畦、修池、澆曬皆苦役,勞作者皆大戶之奴役。榷鹽法‘民采、官收、商販’,欲使貧民采鹽,朝廷掙一部分利益再賣給商販,實則對鹽業大戶橫插一手,向豪商收稅。然而,若施行不當,鹽價必飛漲,到頭來依舊是購鹽的普通百姓受難……”
元載侃侃而談,舉了幾個他外放任官時地方小鹽場的例子,同時還觀察著薛白的反應。
當看到薛白不停點頭,對他的看法深以為然之時,他則開始提出了他的意見。
“我以為,榷鹽的關鍵若隻在以鹽收稅,雖短期內必有大成效,然而若不加控製,鹽價一漲,私鹽橫行,則亂也,故而關鍵當在於朝廷能掌控鹽價。對此,我雖不才,亦有拙見,薛郎不妨過目。”
說到這裡,元載竟是從袖中掏出一紙策文。
薛白接過,仔細看了,已不住點頭,喃喃道:“公輔兄高見。”
他臉色凝重起來,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有些猶豫。
元載盤膝端坐在草地上,身形筆直,眼中帶著自信。
他不知薛白還在猶豫什麼,卻知自己是能助楊銛辦好榷鹽之事的人才。
良久。
薛白似乎看了王蘊秀一眼,有了決定,道:“公輔兄可否將這封策文留給我,我想請國舅一觀。”
元載大喜。
他已是進士出身,在九品官任上向八品官邁步,而今日所為實則是在向一個白身少年投行卷。
但值得,得薛白這一句話,他的前程已明朗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