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他還在宴請薛白,釋放善意,誰知對方如此不識好歹。
但不要緊,這樣飛蛾撲火的人,他這輩子見得多了,有幾人能在一眾豪紳的圍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隻會被大海吞噬。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與郭渙對座而談。
“招供大可不必。”郭渙的笑容還是和藹可親,道:“縣尉若想知道什麼,把筆吏請縣署。
出去。小老兒私下裡都與縣尉說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乾脆,屏退旁人,讓人給郭渙拿了一壺酒暖身子。
“謝縣尉。”郭渙樂嗬嗬地飲了一口酒,道:“小老兒這輩子沒害過人,每次遇到乞兒還會給幾枚銅錢。可在這縣署當主事,虧心事也真沒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幫忙占田,這也是各州縣的常態了。
有好處不占是王八蛋?
“是這理。”郭渙道:“偃師縣裡沒哪家是壞人,多是樂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隸都好。一開始,有些農戶眼紅高門大戶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們好,偶有些災
年,過不下去的人家拋田賣身……實話說,這些都是少數,大多數時候是因為稅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與其說是稅重,不如說是稅製繼續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開國時稅真不重,八十畝口分田加上二十畝永業田,隻收兩石糧,農戶很充裕。到如今,讓人如何說呢……總之逃戶越來越多。”
一個王朝的百年積弊,自然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但郭渙想說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製度有了缺漏,高門大戶擴張田地、隱匿農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渙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中了十頃良田,沒多久陸渾山莊派人來說首陽山下的田主想要賣身,之後是鄭辯親自登門……
“逃戶多了,難免牽扯到田地。有些請托,小老兒實在是拒絕不了。最初,崔唆看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卻遠不止是郭家。
“對了,還有寺廟,興福寺有多少田地縣尉也知曉。”
薛白打斷道:“你是在威脅我?提醒我不要犯了眾怒。”
郭渙自在地飲了一口酒,笑道:“縣尉若這麼想,也沒錯。但小老兒是出於好意,不希望縣尉原本能一帆風順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謝你的好意了。有時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是啊,小老兒年輕時也像縣尉這樣,非要強,讓周遭眾人都不痛快,可回過頭一看,何必呢?世間絕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執著的。”
說著,郭渙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縣尉自以為是在鬨海且攪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遠,弄潮兒攪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裡算得了甚?”
薛白笑了,道:“有時我真羨慕你們。
郭渙道:“縣尉何意?
“我也說個故事吧,有條大河,流水很急,人們都順流而下,歡呼著,覺得日行千裡。但也有人在拚命地劃槳,累死也很難逆流前向。人們就嘲笑他,問他這麼做何必呢,放手啊,隨波逐流,一帆風順,何必在此受挫,但為何他還要劃漿呢?
“為何?
“因為下遊是懸崖。”
郭渙搖頭。
薛白道:“不是什麼大海,隻有萬丈懸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羨慕你們什麼也看不到,愚蠢地歡呼著,醉生夢死,撞向深淵。”
郭渙譏笑道:“縣尉就能看到?”
“這懸崖,不像大唐嗎?
郭渙仰頭飲了一口酒,應道:“這可是大唐!沒有什麼懸崖、深淵。大唐是海,是汪洋。
彼此想法如隔天塹,薛白已無必要與他就此事多說。
“小老兒為縣尉推演如何?”郭渙遂將話題拉回來,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許縣尉動隱田,馬上便會支持明府下令釋放我,論官位,明府才是一縣之主;論聲勢,縣尉的手下能抵得過偃師縣這麼多的部曲、護院?”
薛白問道:“若我還是堅決清查郭家隱田,如何?
“無非是逼得明府翻臉,奪了縣尉一切差職。”
“我若不聽,呂縣令敢動手嗎?”
“縣尉敢與官長動手嗎?事情一旦鬨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隱田,縣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師縣,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據有大量隱田者,這些人輕易便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郭渙不是在嚇唬薛白,而是事實如此。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錄事的推演,是這樣。可惜這推演,從第一句話就錯了。
“什麼?
“各家都不可能容許我動隱田,這裡錯了。”
“宋勉不代表陸渾山莊。”郭渙笑道:“縣尉也知王彥暹,他就是因為太信任宋勉,卻不知宋勉隻在乎陸渾山莊的利益……
“反了。
這其實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彥暹,他不擇於段,無所顧忌。
郭錄事說反了,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縣尉與小老兒打啞謎呢。”
“我發現,在宋勉這件事上,我們兩人的意見相同,他隻在乎陸渾山莊的利益。”薛白道:“不過,是郭錄事你太信任他了。”
“縣尉真是太自信了。
“我也做個推演,此時此刻,宋勉正在與崔唆、鄭辯談如何瓜分了你們那些隱田,並且由誰來當錄事。之後,他會告訴呂令皓這次宋家站在我這一邊……
“異想天開了。”郭渙搖頭不已,“一點田地,還不至於讓宋家昏了頭。”
一筐筐的銅幣嘩啦啦地倒進了豎爐裡。
杜始站在遠處看著這景象,爐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躍著。
“把那些銅器也丟進去。”
“你倒舍得。”杜姮走來,微微歎息了一聲,“照你這般做,鑄私錢也無利可圖。”
杜始道:“我要的不是錢。”
說的是銅,杜娘歎息其實是因為擔憂薛白,問道:“若讓宋家不必出錢,憑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
“不,恰恰是因為這些假錢,宋家才會站在阿白這一邊。六千貫假錢,他們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幫他們銷贓、有把柄在他們手上了,同流合汙了,是自己人了……這才是關鍵。”
這件事,杜家姐妹沒有告訴杜五郎,更沒有告訴杜有鄰。
因為鑄私錢雖然很普遍,天下世紳隻要有銅料就能鑄,但這確是大罪。
“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無疑。”
杜始說著,眼眸裡映著的火焰似乎都愈發的明亮起來。
她心想,謀逆就該這樣,不給自己留任何回頭的餘地。
“薛白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與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
宋勉這般說著,隨著叔父走進了崔家的大堂。
與崔唆、鄭辯等人聊了一會兒之後,宋勉談起了他對今日之事的看法。
“薛白與王彥暹不一樣,王彥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篤定薛白此舉,不是為了查隱田,他是個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權,除掉錄事郭渙,斬掉呂令皓的左膀右臂,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
“利用大夥罷了。”宋勉道:“我絕對相信我的判斷。”
崔唆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麵上的事了,與我們無關?”
宋勉笑道:“本就與我們無關。
鄭辯目光在宋家幾人臉上打量著,猜出宋勉一定是與薛白有暗中交易,要瓜分郭家的良田。
看來,薛白不僅是要掌握高崇的權力,還要取代郭渙。
正好,鄭家庫房裡有一大批糧食快發黴,絲絹也快要受潮暈色了。鄭辯便拉過宋家一人,耳語道:“十九兄,郭家的隱田如何處置,你們可有問過縣署?”
他說的是縣署,隱隱有種薛白已能代替縣署的意思。
隻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實薛白、呂令皓、郭渙,有什麼區彆?
他們從來不怕縣官太貪心,隻害怕縣官太過正直
薛白與郭渙聊得很深,卻是誰也不能說服對方。
我們打個賭如何?
最後,薛白道:“我會讓郭家交了五百餘頃的隱田,再補上曆年積欠的租稅。”
郭渙道:“郭家輸了,不過破財免災。小老兒一個不入流的差遣沒了不可惜。縣尉若輸,丟的可是大好前途啊。”
“沒關係,但我若贏了,我給你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薛白道:“到時你一無所有了,記得來找我。”
郭渙已喝完了一壺酒,喝得臉色通紅,笑道:“到時激起眾怒了,縣尉隻要願意服個軟,小老兒也願意出麵轉圜。”
他非常篤定自己會贏,也不要薛白拿出賭注來。
“隻要縣尉今夜再給一壺酒就好。
“好。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
郭渙遂得意道:“小老兒一輩子都在偃師,豈有看錯這些人的時候?薑還是老的辣。”
“但有些薑老了也不辣,隻有老。”
“拿酒拿酒,酒辣。”
門被打開,薛白出去,春夜的冷風灌進來,遠處的對話聲也隱隱傳了過來。
有幾個人從令廊裡出來,在說“縣令,告辭了”之類的話。
之後是呂令皓與薛白說話,斷斷續續的。
忽然,郭渙打了個寒顫,懷疑自己聽錯了。
“郭家的隱田案,就交由縣尉來審吧……
那確是呂令皓的聲音,透著一股無奈與頹廢感。
郭渙以為的大海,竟是這麼快就像沙塔一樣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裡,像是瞬間又蒼老了許多。
過了很久,薛白親手拿著酒壺進來。
“縣令將此案交給我,那我就從開元十五年開始查……
“不,不可能的。”郭渙再也笑不出來了,目光呆滯,喃喃道:“我不會看錯這些人,不會的。
不會的。
“你沒看錯他們。”薛白道:“你看錯我了。”
他倒了兩杯酒,端起一杯遞進郭渙手裡,再碰了下杯。
“他們沒變,一直隻要利益。但我比你預想之中壞得多,壞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
郭渙一愣,抬起頭看去,隻見薛白的笑容是那樣人畜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