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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分化與抱團(2 / 2)

是夜,薛白與杜家姐妹說了此事。

杜始道:“臨時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猶豫。”薛白沉思著,問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離高崇出事,過了四個多月了。”

薛白有了個猜測,隻是暫時還沒證實。

“人手還夠用嗎?”他向杜姱問道,“調些夥計,盯著呂令皓、宋勉、崔唆、鄭辯等人。”

次日,才到縣署,殷亮便匆匆趕來。

“少府,有逃戶把我們分給他們的田地賣了。”

“濟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來的逃戶,把邙嶺南麵我們從郭家劃出來的四十三頃隱田賣了十六頃。”

薛白竟是點了點頭,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濟民社的貧農這麼做的,畢竟他曾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去告訴他們道理。

“賣給誰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個從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給逃戶們還未立田契,乃是縣署租給他們的,隻立了二十年的租約,約定每三十畝收兩石糧的租稅,為的是讓他們更相信今年不會再收重稅。

換任何人,都買不了這租約,除了宋家,因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際。

這件事讓薛白感到一種挑釁,或者說是試探,宋家在測試他的態度。

“逃戶們呢?”

“還在追。”

“讓薛嶄去追,找到了帶到田地來。”

薛白遂出了城,親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農活正忙的時候,農夫們得犁地、播種、灌溉、除草、漚肥,除了糧食,也種些蔬菜。一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農人挑著擔子,扛著兩個木桶晃晃悠悠地走,離得近了,發現裡麵是糞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麵那幾畝都是。”

薛白抬頭看去,道:“有人在種?”

“許是宋家的佃戶。”殷亮道:“這片都是良田,如今種子都已經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糧食,自然是要派佃戶來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經翻過了,上麵澆著糞水,有蟲子正在空隙裡扭動著柔軟的身軀,可見確實是良田。

他看向不遠處一個正在除草的農人,問道:“這是你的田嗎?”

“阿郎喚俺來種的哩。”

“每畝你能得多少?”

能吃飽,種得好阿郎還給娃娶媳婦。”

感覺得出來,宋家收的也許比朝廷還少,這些人說話時的勁都不一樣。

薛白也不為難他們,問清了他們都是今天被派過來的,也就放他們去了。

薛嶄終於押著幾個逃戶回來了,一路上罵罵咧咧,到了薛白麵前,重重將人摁下,道:“阿兄!我把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押回來了。”

幾個逃戶慌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說的都是很誠懇、但完全沒用的話。

“縣尉,小人對不住縣尉…

薛白認出了其中幾人,其中還有兩個是當時他在修渠時向他攔路請願的逃當時其實也沒說太多話,他就是看到他們眼睛裡的懇求,被那種拚命哀求就隻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動了。

他們希望有一片田地種,不要收過多的租庸調、雜色、腳錢……他知道這就是個理所應當的要求,於是一直向著這個方向在做事。

倒沒想到,他們先逃了。

“關阿麥,你來說,才翻的田,種子才播下去,你把地賣了?賣了多少錢?”

“十……十貫。”

薛白原本還不生氣,此時才被他畏畏縮縮的德性而惹怒了,問道:“一畝十貫,還是三十餘畝地一共賣了十貫?”

關阿麥自覺羞愧,跪在那,俯下頭應道:“是……是一共。”

“彆跪我。”

老涼察覺到薛白的火氣,上前一腳便把關阿麥踢倒,罵道:“讓你彆跪了。”

“小人知錯。”關阿麥連忙重新爬起來,繼續跪著。

“啖狗腸。”老涼又是一腳,“叫你他娘彆跪了。

“縣尉恕罪。”關阿麥再次爬起來跪在那。

薛白問道:“你一年種不出六十石糧?”

“種……種得出…”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價格把所有的地賣了?!”

關阿麥嚇得一抖,以頭抵地。

薛白道:“這是你第二次賣地了,去年你隻賣了三石糧,今年長本事了?”

“小人……小人…”

老涼看不慣關阿麥窩囊的樣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嘩啦啦地倒了滿地的銅錢。這錢已經被花了不少,遠沒有十貫,卻還是一小堆。

“縣尉!”

關阿麥連忙上前去抱住銅錢,哭道:“求縣尉給小人一條活路吧!”

“求縣尉給活路,給了你,你走嗎?”老涼蹲下身,拾起一枚銅錢,掰斷,丟在他麵前,罵道:“窩囊廢,看清楚。”

薛白又問宋家是如何勸他賣地的,關阿麥卻說,對方沒有如何勸,是他自己看到銅錢就決定賣糧了。

“為何?”

“縣裡收稅加起來一年也不止十貫,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貫,萬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陽做些小本生意……”

薛白問道:“也就是說,你不相信我能為你們減稅?”

關阿麥哆嗦著沒說話,唯有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作為對薛白的回答。

這日,回去的路上,隨行的眾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

薛白卻忽然道:“這些農人雖然不識字,不太會說話,但其實很聰明。”

“我隻看到他們的短視、愚昧。”

“目光長遠,也需要有資格才能做到啊,總不能在岸上批評落水的人不學遊泳。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過在乎他們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縣署,見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還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餘頃出去,何必呢?”

他這麼說,顯然隻是為了撇清罷了,實則眼裡還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幾個愚民而栽了跟頭。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師,想在聲望上能勝過呂令皓,總該辦幾件實事。

“獻寶貨,朝廷自會記你功勞;修寺廟,民間自能傳你的功德。要聲望多的是辦法,你偏選了最麻煩的一種。”

“做都做了。”

“那十六頃地,薛縣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著薛白,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笑問道:“不會連宋家這一點小事都不能容忍吧?

“買都買了,歸你們了。”

“多謝。”

薛白也在觀察著宋勉的態度,問道:“對了,近來陸渾山莊可有客人?”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後搖搖手,隨口應道:“哪有甚客人,為何這般問?

“沒什麼。”薛白答非所問,道:“是我想去黃河北麵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

“這種時候?”

薛白當即反問道:“這是哪種時候?”

宋勉稍稍一滯,應道:“眼下你對付呂令皓的關鍵時候,不宜擅自離境才是。”

兩人說話時都帶了些試探之意,氣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

薛白心中有個預感已愈發強烈。

待見到杜始,他當即便問道:“派人去探了?有發現?”

“今日整個偃師縣的官紳隻有一個動作。”杜始道:“崔唆添了個孫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禮。對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

“呂令皓親自去的?”

“是,但這證明不了什麼。陸渾山莊隻派了一個管事,帶著八個人過去。”

薛白又問道:“崔唆隻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產吧?

“是。”杜始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記得上次…該是羅玢那案子時說過”

“不錯,崔六郎讓一個妓子懷了,一屍兩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陽娘家。

“在洛陽生產了?”

“都沒接回來,如何會大宴賓客?”

“你的意思是高尚來了。”

“未必是高尚,但範陽也該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語道:“另一隻靴子終於落地了。”

這天夜裡,薛白獨自在院子裡想了很多。

他在想今日所見的那些農人,接著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權力鬥爭的方式解決偃師的積弊,到底是對是錯。

甚至還想到更遠……倘若沒有一場安祿山之亂,大唐這樣的盛世能否一直維持下去?

這問題顯然想不出結果來,畢竟一切都還未發生。

薛白隻明確了一件事,再難再險,他得做出改變,才不會愧對上蒼的厚待。

薛白之所以會忽然與宋勉說想到王屋山拜會玉真公主,是為了詐一詐對方。

原本隻是偃師縣內的鬥爭,若是範陽方麵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師縣之外的力量。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來詐對方,卻是因為薛白的一點私事。

思量著,薛白提起筆,磨了墨,這才開始給李季蘭寫回信……他今日才確定了行程。

信上他說最近事務繁忙,不能夠去洛陽,甚至也不在偃師,隻好讓她們在洛陽見過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再到王屋山拜會。

寫了這封信,薛白將它折好,思量之後,交給杜五郎。

“你到洛陽看看你阿爺吧,待上幾日,待兩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陽,把信交給她們。”

“我去?”杜五郎十分訝異,“奪權的關鍵時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嗎?”

“誰說的?”

“郭先生說的。”

薛白道:“他那人總是笑嗬嗬地說奉承話,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陽一趟,對我很有幫助。”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氣,道:“我不在就對你有幫助對吧?真是”

但不論如何說,這件事交給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

反而是杜五郎很擔心他,問道:“是不是高尚來了?”

“你怎知道?”

“我哪知道啊,但本來一切順順利利的,你忽然這麼慎重,還要支開我保護我,想不到還有彆的理由啊……”

薛白也懶得糾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誤解,沉吟道:“問題不在於高尚來了,而是我們的對手意識到我在分化他們,他們開始抱團了。”

“那不就是我說的嗎,你非要說得複雜些。”

“這很重要,能讓我們認清誰是敵人。”

“誰是敵人?”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著不義之財不肯放手、一有風吹草動就抱團抵抗的,都是他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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