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薛白離六部諸司員外郎其實也隻有一步之遙了。
“安戎城?”
“大唐與吐蕃在西南戰場,便是從北邊的安戎城,到南邊的洱海。若說南詔是尾,安戎城便是首。”章仇兼瓊道:“武皇鳳儀年間,大唐為防範吐蕃,修築安戎城,以重兵駐守,可惜,築城不過三四年,吐蕃以生羌為向導,攻陷此城,由此可深入六詔,當時,西洱河諸蠻夷因此隻好叛大唐而歸吐蕃。吐蕃占據安戎城的六十年間,大唐西南始終不得安寧。”
薛白問道:“可是宦官李思敬奪回了安戎城?”
“我奪回的。”章仇兼瓊提高了音量,“開元二十八年,我親手奪回了失守六十年的安戎城!”
薛白其實在右相府看到過李林甫關於安戎城的奏章,原文是“伏以吐蕃此城,正當衝要,憑險自固,縱有百萬之眾,難以施功。陛下親紆秘策,不興師旅,須令中使李思敬曉諭羌族,莫不懷恩,翻然改圖,自相謀陷,神算運於不測,睿略通於未然,又臣等今日奏事,陛下從容謂臣等曰‘卿等但看四夷不久當漸淪喪’,德音才降,遽聞戎捷,則知聖與天合,應如響至,前古以來,所未有也。”
另外還有一封李隆基的手製,原文是“朕以小蕃無知,事須處置,授以奇計,所以行之,獲彼戎心,歸我城守,有足為慰也。”
總之是李隆基想出奇計,讓宦官李思敬曉諭羌族,拿回的安戎城。
公文上根本就沒有章仇兼瓊的名字。
此時,章仇兼瓊看著薛白那有些懷疑的眼神,愈發愀然不樂。
“真是我奪回的。”
他也不想聲張功勞,以免遭李林甫嫉恨,但真是不吐不快。
“當時,我故意讓維州彆駕董承宴戰敗,被吐蕃俘虜,假意投降,進入安戎城,策反了吐蕃翟都局。他們趁夜開城門,引我軍入城,一舉奪城!”
說到這裡,章仇兼瓊臉上有了激蕩之色,終於顯出一方節帥的氣魄來。
“拿下安戎城之後,吐蕃立即反攻,他們兵圍城池,斷了城中水源。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五月十八日被圍的,一直到了十月十九日,天氣凝寒,吐蕃才不得不撤軍。最難熬的那段日子,我們不停地挖地,終於找到了泉眼,是上天眷顧,才讓我們活了下來。”
薛白道:“我信章仇公所言。”
“唉,我也是一時激憤,此事不必宣揚。”章仇兼瓊又有些後悔說多了,朝天上一行禮,道:“是聖人授以奇計,又庇護將士,才能有此奇功。”
薛白問道:“那,南詔也是章仇公招撫的?”
章仇兼瓊拍了拍膝蓋,點了點頭。
因這才是他在劍南節度使任上的得意之舉。
“拿下安戎城,我接替了張宥為益州長史、兼劍南節度使。但我沒有趁勝攻打吐蕃,而是請奏聖人,允吐蕃朝奉。”
“為何?”
“安戎城以東的白狗部,屢受吐蕃征兵困擾,早已不堪重負,深盼能與大唐安寧相處。其酋長蘇唐封親自到奉州與我會麵,痛陳百姓飽受戰亂之苦。且當時,我認為該先平定南詔。”
說到這裡,章仇兼瓊隨手沾了茶湯,在案上畫了大概的地圖,薛白便走上前看。
“薛郎看,拿下安戎城,我便阻斷了吐蕃通往六詔的路。於是,我驅使南詔打敗了吐蕃在洱海的兵力,之後,再控製了滇東……”
看南詔的地形,有一個很明顯之處,就是洱海、滇池。
洱海在西、滇池在東,南詔統一了這兩片地域,後來閣羅鳳才有了立國的基業。
薛白遂問道:“章仇公當時沒看出來,閣羅鳳的自立之心?”
“看出來了。”
章仇兼瓊道:“當時的雲南王還是閣羅鳳的阿爺,最初,南詔不過是六詔之一,麵對大唐時誠惶誠恐。統一六詔、控製了滇東之後,南詔便日益驕大,有了脫離大唐自立的心思。所以,若說是張虔陀逼反了閣羅鳳,我不信……可惜他未能控製住南詔啊。”
薛白問道:“既如此,章仇公為何還要扶持南詔?”
“欲使蠻死之地王化,豈是一朝一夕事?”章仇兼瓊歎惜了一聲,“我為了加強對南詔的控製,在滇池修了一條步頭路,並築城駐兵,然後,此舉引發了當地群蠻的恐慌,他們殺築城使者,起兵背叛大唐,我隻好命南詔出兵平叛。你想,朝廷是控製一個已馴服的南詔王容易,還是直接控製群蠻容易?閣羅鳳有自立之心,換成旁人就沒有了嗎?關鍵在於,得讓他對大唐有所敬畏,可惜,南詔之事上,朝廷操之過急了啊。”
“章仇公認為,南詔之亂在於操之過急?”
“我之所以敬重讀書人,便是懂得朝廷吞並南詔容易,王化南詔難,這件事上,書比刀更有用。”
說到這裡,章仇兼瓊閉上眼,道:“說了這麼多,我也累了,薛郎過幾日再來吧,我把我在劍南節度使任上的心得整理給你,有些人脈,也引見給你。”
“章仇公知道我要去南詔?”
“薛郎在長安聲名鵲起,但隻在長安,是成不了真正的棟梁的。”
薛白不便再打擾,遂起身,可想了想,有一個頗重要的問題還是得問,遂道:“最後一件事,但不知鮮於仲通能耐如何?”
章仇兼瓊道:“他曾在我麾下,才乾有,可惜近年來愈發在意前途,疏於兵戎之事久矣。”
~~
宣陽坊,楊宅。
裴柔身穿華麗的綿緞,轉到大堂,果然見楊國忠回來了,驚喜萬分,上前牽住他的手,道:“阿郎,妾身好想你。”
“瘋了嗎?”
楊國忠不知妻子為何如此突兀地發瘋,掙開手,不耐煩道:“莫煩我,是我給你的錢財少了不成?”
裴柔道:“妾身許久未見你了嘛。”
“因為我們的宅院太大了,比右相府都大。”楊國忠抬手一指,又道:“但你看看,我有心思理你嗎?”
裴柔轉頭看去,隻見站在堂中的是一排美人,國色天香。奇怪的是,楊國忠往日喜歡豐腴的,今日這些卻是一個個都清麗脫俗,且眼神像是會說話一般,皆顯得十分聰慧。
她蠻不高興地“哼”了一聲,扭過腰肢便走。
楊國忠懶得理會妻子,從袖子裡拿出薛白給他寫的辦法,道:“我要從你們當中選出一人來當仙女十娘,一人來當仙婢五嫂,現在是第一場試題,比的是彈琴。”
不一會兒,琴聲悠揚。
楊國忠雖聽不懂,但掃視著眼前的盛景,已感覺到他這次設計的秘室必然能讓聖人滿意。
正忙著此事,有仆婢過來通傳道:“阿郎,薛白來了。”
“這般快又來?”
楊國忠遂親自迎出去,笑道:“阿白來得正好,過來看看我遴選的十娘。”
薛白道:“阿兄看女人的眼光我信得過,這倒不是最關鍵的,我此來是有一事拜托。”
楊國忠自覺為他引見了章仇兼瓊已足夠換他指點一二,不想竟還有這出,心中便有些不願,但眼下正是需要薛白的時候,遂道:“阿白放心,你儘管說,為兄一定儘力。”
“我想遷六部諸司員外郎。”
“這……你不是才向聖人請命,欲往南詔效力嗎?”
楊國忠愈發不願,心道若薛白留在長安,遊藝使之職豈還輪得到自己?
薛白道:“我想去南詔之前多遷一任官,不敢比章仇兼瓊連遷四轉、任四品大都督府司馬,隻求從員外郎轉為正六品的中州司馬、檢校劍南軍某廂兵馬副使,阿兄覺得可行?”
“說得輕巧,從員外郎到中州司馬是隻遷一轉,可你從殿中侍禦史到員外郎也是連遷四轉。”
“正是不容易,才隻好請托阿兄。”
“章仇兼瓊教了你這個。”
楊國忠歎息一聲,連連踱步,道:“此事你該去問右相啊,聖人可是交代尚書省安排你到南詔的官職。”
薛白故意透露了消息,道:“安祿山派人到長安了,李林甫近來不太好說話。”
“是嗎?”
楊國忠微微蹙眉。
論朝中官員誰聖眷最足,他自信是名列前茅的,李林甫老了不足為慮,但安祿山的聖眷其實還遠高於他……
“此事,我儘力去辦,但成不成不在我。”楊國忠最後拍了拍薛白的肩,道:“終是要右相作主。”
送走薛白,楊國忠連看美人的心情都沒了,頗為不悅地暗忖道:“不過是問你幾句話,收我那許多禮猶不足,謀那麼大的官?來日想騎到我頭上不成?”
在他看來,此事是薛白失了分寸,他定是不會照辦的。
~~
次日,右相府。
李林甫聽說薛白來了,有些驚訝,先是招李岫來問了幾句話。
“阿爺,唾壺已提前說過了。”李岫遞上一封公文,道:“薛白想謀一個六部諸司員外郎再去劍南。”
“效仿的是章仇兼瓊舊事啊。”
“可笑唾壺竟是為薛白請托,請托到阿爺頭上。”
李林甫淡淡道:“可笑的是你。”
“這……”
“唾壺若真心想辦此事,會先透消息給你嗎?”
李岫當即明白過來,道:“原來如此,唾壺是要阻止薛白躥升,此人真是兩麵三刀。”
“朝堂之上,誰不是為了自己。”
李林甫低聲感慨一句,揮退李岫,招薛白相見。
依舊是在偃月堂。
“我聽說你近日很忙。”李林甫道,“竟還懂得來見本相。”
“右相身體不適,竟還關注著我。”薛白從容應道:“誠惶誠恐。”
“你若是來求官的,不如先回答本相,上次的提議考慮得如何了?”
薛白聞言,已知楊國忠果然沒有儘心幫忙。
無非是很敷衍地請托一番,假裝儘了力,實則是給李林甫透底,他還怪不了他……自以為聰明。
但,此事薛白之所以讓楊國忠幫忙,其實隻是在給楊國忠一個機會。
若楊國忠真的幫忙了,便不會有薛白接下來的一番話。
“右相怕是猜錯了,我來,是來提醒右相一件事的。”
“何事?”李林甫眼皮都不抬。
薛白道:“楊國忠一心討好聖人,打算把《遊仙窟》改為一個很有趣的秘室,我看了,聖人一定會喜歡。”
“本相不是你們這樣的狎臣。”
“右相便不擔心楊國忠會取代右相的相位?”
“憑他?”
“憑他身領數十職,並能為聖人理財,管理太府藏庫井井有條……”
“咳咳咳咳。”
李林甫的咳嗽聲打斷了薛白的話。
“你到底想說什麼?”
薛白道:“我給右相一個建議,不如請楊國忠也往川蜀一趟如何?名義上是楊國忠出征,實為王忠嗣作掩護。”
李林甫眉頭一挑,明白了薛白的心思——楊國忠一旦領了這差事,隻怕要拚了命地帶上薛白,並給薛白升官了。
遊仙窟,讓他去遊仙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