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五郎是得了杜妗的吩咐過來的,他其實才回長安不久,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聽說要過來保一保李十七娘。
乍聽之下,他覺得這事好生奇怪,便問杜妗“二姐與李十七娘有甚交情?”
“沒有,是顏嫣拜托我的。”
“咦,二姐與顏嫣都不甚相熟,竟還能受她請托,再救旁人?”
“讓你辦就辦,哪有那許多廢話?”
“可為何是我去辦?”杜五郎當時便問道:“二姐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與那些獄卒相熟,去打個招呼,善待李十七也就足夠了,旁的,薛白快要回來了……”
杜五郎沒想到,這日來大理寺獄,卻是正遇到了薛白。
周圍的獄卒原以為這春闈二子是一起來的,卻不知他們是分彆趕過來,恰好遇到一起的。
他欣喜萬分,卻還是等到薛白與李道邃談過話了,才上前相見。
經年未見,即使是好友,前兩句話略顯生分。
“我以為你還得過兩天才到長安。”
“得了消息,趕了些路。”
薛白今日看起來很克製,並沒有流露出太多對李騰空的關心,可眼裡的紅血絲、手掌上因為勒韁繩磨破的傷痕,卻透露出他這一路上是如何緊趕慢趕。
杜五郎是最了解他的人,一看就明白過來,搖頭道:“伱也真是……既然喜歡,借此機會給人家一個名份啊。害一群人為她跑來跑去。”
也就這兩句話的工夫,兩人之前的生疏感已經消去,彼此笑了笑,很是默契。
薛白問道:“你如何在長安?不是在金城縣任縣尉?”
“唉,彆提了,被免官啦。”杜五郎道,“官場真是太難待了。”
“嗯?”
“去年中秋,我回長安過節。當時都沒什麼關係,可到了今年元月,突然被禦史彈劾了,說我身為地方官吏,擅自離境,我可真是。”
杜五郎自覺十分倒黴,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可心底裡實際上是無所謂的態度。
薛白道:“那你明白是為何嗎?”
“我後來才明白的。”杜五郎道:“關中官員中秋節跑回洛陽過節的都有,隻要無人彈劾,那便天下太平,偏是我卷進年初時候,李林甫與楊國忠的相位之爭,被當成楊黨搞下來了。”
他看似糊塗,此事卻被他琢磨明白了,他的官位就是楊國忠賣薛白人情而舉薦的,平時與楊暄又來往甚密……主要是楊暄一直纏上來,反正就是被當成楊黨了。
但沒關係,他本來也不想當官。更重要的是,薛白回了長安,他一顆心就定下來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杜五郎想起來,拿出一枚腰牌,遞給了薛白。
“你拿回去吧。”
“怎麼在你那?”薛白低頭一看,那卻是楊玉瑤出入宮城的腰符。
“二姐給我的。”杜五郎道,“你家娘子不僅請托了二姐,還請托了虢國夫人出麵,所以就把這腰牌給二姐了。”
這般絮絮叨叨地解釋完,末了,他補了一句。
“你家娘子真是了得,但更難得的是,她心地真好,能與這許多大小娘子相處得好。”
“嗯。”
薛白對顏嫣頗慚愧,他離家已久,才回長安,卻是先跑來見了李騰空,且還要讓顏嫣為李騰空之事操心。
但心裡更多的情緒卻還是想念。
走出大理寺,他看向熟悉的皇城,念叨道:“終於要回家了。”
從天寶五載到天寶十載,不知不覺中,長安已有了他的家。
落地生根了……
~~
興慶宮。
李林甫死後,有一段時間政務驟然多了起來,李隆基不得不從驪山搬回了興慶宮。
好在,近來楊國忠已能為他分憂。漸漸地,又能把國事儘托於楊國忠了。
昨夜,李隆基興致不錯,玩了一場楊國忠安排的“遊仙窟”的密室,最後雖沒能通關,但也無妨,那秘室是能玩許多天的,是為“循序漸進”。
其中還有一個考驗,是讓他敲了羯鼓,以搏取“仙女”的歡心。他已多年未曾這般去取悅女子,甚覺有趣,甚至覺得這比肉體上的歡愉還要有趣。
羯鼓也因忙於國政,有月餘未敲了。幸得有楊國忠,讓他能再敲得暢意。
今日醒來,李隆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狀態,依舊是元氣滿滿。
自從李林甫想沾染他的元氣之後,他便養成了這習慣。
元氣之說雖虛無縹緲,可他最在意的就是長壽,戳到心窩子上的事情,寧可被騙了,也不能損了元氣。
正打坐養氣,高力士過來道:“聖人,右相來了。他今日也康健。”
這是李隆基養成的另一個習慣,他如今不見身體抱恙的臣子,擔心萬一對方損了他的元氣。
此時聽得楊國忠還康健,他眼也不睜,淡淡道:“召他來。”
不多時,楊國忠入了殿,先是感受了殿內的元氣,方才行禮拜見,之後道:“聖人今日愈發元氣充盈了。”
李隆基撫須而笑,自信能比李林甫多活很久。
“你那密室做得不錯,朕該早些把你從益州召回來。”
“臣在益州也好,回朝也罷,隻要能為聖人分憂,臣便知足了。”
“你不說朕還差點忘了,平定南詔之事辦得也很好。”李隆基朗笑著,一指楊國忠道:“往日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全才。”
君臣二人之間說話十分隨意,李隆基是更喜歡這般處理事務的方式的,更輕鬆些。
楊國忠應道:“往日裡,功勞皆是李林甫的。”
“審出來了?”
“回聖人,是。”楊國忠把奏章雙手遞給高力士,道:“安祿山給的證據,臣查證過,屬實。正是因察覺到李林甫、李獻忠圖謀造反,安祿山才殺了哥解……”
說實話,楊國忠還是討厭安祿山。但沒辦法,世人對李林甫的恨更大,隻能先對付了李林甫,再對付安祿山。
“關於謀逆之事,李林甫的女婿楊齊宣也出麵作證了。楊齊宣雖未參與,卻察覺到李獻忠每次見李林甫,都避開旁人;臣審問了李家諸子,目前他們已悉數招供,這是供詞……”
李隆基沒有看那供詞,隻是閉著眼睛聽著。腦中首先想到的,竟是李林甫想要沾染他元氣一事。
能提出這想法,便說明李林甫不忠心!
一直聽了許久,整件事在他心裡已有了大致的輪廓。李林甫不論有沒有謀反,勾結李獻忠,準備武力阻止太子登基卻是真的。
李林甫枉想活得比自己還久,可笑。
“此案,你認為該如何判?”
“臣以為,當先剝了給李林甫的追贈。”
這是大案,諸多事宜說起來,又是許久。
過程中,有小宦官快步趨入殿中,稟道:“陛下,鮮於仲通派了信使回朝,稱獻俘的隊伍已到關中。”
李隆基大喜,當即站起身來,道:“好!朕要派大臣去接。袁思藝,此事你去辦,務必給足南征的將士們應有的榮耀。”
“老奴領旨。”
“鮮於仲通的信使呢?召入宮來,朕要親自問話。”
“稟陛下,信使是中書舍人薛白,他聽聞了右相的案子,往大理寺去了。”
聽得這句話,楊國忠側頭看了說話的小宦官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在他看來,薛白與李林甫的關係也就稀鬆平常,不該如此上心,頂多,薛白就是與那李十七娘有些私情,但他也已經吩咐人不要追究李十七娘了。
李隆基對此亦是疑惑,問道:“薛白?他為何又多管閒事啊?”
“稟陛下,奴婢也叫他先到宮門候見。可他說,獻俘是大事,哥奴的大罪要追問,但不該在此時,世人若是皆關心哥奴是否謀逆,誰還能留意到聖人揮師便平定了南詔?所謂事有輕重緩急。”
李隆基聞言,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他當然要把獻俘之事辦得隆重至極,如此方可彰顯他的天子威儀,閣羅鳳敢背叛大唐、背叛他這個千古一帝,他勢必教天下人看看那是何下場。
相較而言,李林甫那個死人的問罪確實是沒那麼重要。
但李隆基還是叱道:“豎子,自以為是。”
罵了這一句話之後,他暫時已懶得再處置李林甫之罪,道:“楊卿,你那案子緩一緩,獻俘之後再辦。還有,莫大張旗鼓。”
“臣領旨。”
對楊國忠而言,如此他並無實質上的利益受損。反正,南詔的功勞也是他的。
但他還是隱隱有些不快,覺得薛白擅自左右了事態,使他宰相的權威受到了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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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洗了個澡。
木桶裡的水換了兩遍,他才把身上的灰塵洗淨,泡在水裡,漸漸要睡著過去。
但在軍中養成的枕戈待旦的警惕習慣,使他的睡眠變得很淺。當隱隱約約聽到了輕盈的腳步聲,他還是迅速清醒過來,以淩厲的目光向屏風處看去。
顏嫣正抱著一條方巾走過來,邊走邊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薛白的目光很快變得柔和下來,嘴角泛起一絲笑容。
“嗯?”
“讓你彆著涼了。”顏嫣道:“出來擦乾淨吧。”
薛白起身,本要接過那方巾,手還未伸出去,顏嫣已掂起腳,給他擦著頭發和背。
待他轉過身,兩人對視了一眼。
顏嫣沒有羞意,打量著薛白的身體,眼中有些好奇。
畢竟是她自己的夫婿,相處起來也是自然而然,不見半點生分。
“好看嗎?”
薛白頗滿意自己在軍中錘煉出的體魄,塊壘分明,不由這般問了一句,倒非是為了勾搭這小丫頭,隻是想與她分享這種自我欣賞的心情。
可惜,顏嫣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扁扁嘴,道:“受了這麼多傷。”
“其實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傷,沒幾個傷口是軍功章。”
“哼。”
顏嫣拿手指在薛白背上輕輕地劃了劃,問道:“痛不痛?”
“早好了。這是腳踩空了,從石壁上滑了下去落下的,磨破了些皮,丟臉是真的,與他們那些猛將們沒法比。那夜田神功比我勇猛得多。”
薛白與顏嫣聊得來,願意與她說事情,她也最喜歡聽他說故事,但今日她卻是沒了聽故事的閒心,反嗔了他一句。
“還笑,這般危險的事。”
她給薛白披上衣服,因這個動作身子半掛在他身上。兩人便自然而然地抱了抱。
尤其是出了遠門再回家以後,她乾淨柔軟帶著淡淡馨香的擁抱,讓薛白的心不由顫了一下。
他說不上什麼感覺,因懷中人太過嬌小柔弱,有些心疼,遂不敢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你走了這麼久。”顏嫣猶豫著,斷斷續續地道:“我發現,沒有你可不行。是想著你會回來,我才能等這麼久的。”
她語氣裡帶了些許埋怨,更多的則是依賴,但似乎沒有甚情欲。
大概是她年歲小,這方麵開竅得慢,如今對薛白更多的還是親近。
總之,離彆帶來的小情緒都被這擁抱安撫了之後,顏嫣從薛白懷裡離開,道:“你看,我康健很多吧?騰空子一直在給我調理呢。”
“我知道。”
“你能救她嗎?”顏嫣也是真心與李騰空親近,滿懷期待地問道。
“好。”
顏嫣原本還想說,經過李騰空的調理,她以後也許能與薛白生個孩子,但話到嘴邊忍住了,因她答應過杜妗要收養一個杜妗的孩子,她還是很重承諾的,有時甚至因此顯得她不那麼在意薛白。
此事在常人看來十分荒唐,可她在這個年紀就是這般想的,認為義氣為重。
也許等長大了,經曆得多了,她也能學會權衡利弊,不再講這種傻傻的義氣,但反正,年少時就是更有義氣些。
夫妻二人正說著話,青嵐抱著薛白的外袍進來了,隻與薛白眼神對視,便像是交流了許多。
薛白遂攤攤手,與她抱了一下。
“郎君。”青嵐喚了聲,隻以兩個字便訴說了想念,頓了一會,才道:“季蘭子想見你。”
剛回到家便要見這麼多小娘子,薛白也大感頭疼。他其實已收到了李季蘭寫的那首相思詩。
可今日急著要相見,不惜打攪他與妻子久彆重逢,李季蘭不僅是要訴相思的,而是有正事要說。
“……”
“楊齊宣與你是這般說的?要救騰空子,唯一的辦法是贖買她?”
“是,薛郎,此事不對吧?皎奴說他是不安好心。”
皎奴雖然不算聰明,畢竟是見過人情險惡,與未經世事的李季蘭、懵懂迷糊的眠兒在一起,竟還成了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