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襲!”
李歸仁當即酒醒了過來,怒不可遏。
他早就說了,要強攻石嶺關,那些人偏偏要等朝廷下旨殺王忠嗣。現在好了,讓那些廢物一般的敵兵搶了先手。
“吹號角!曳落河軍聽我號令!”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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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那號角聲,燕惟嶽腦子裡不由想到了一句詩。
“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
他很喜歡這首詩,可心裡卻不時閃過一個疑惑,雁門之役分明是在春天,可為何薛白寫的是“秋色”呢?
前方,一團篝火映在了眼中,燕惟嶽回過神來,不再去想這些小事。
很奇怪,分明是最凶險的時候,反而會有些無關緊要的思緒。
“踏營!”
一隊隊騎兵拋出套索,掛住了柵欄,驅馬向後拉著,將那柵欄拉倒在地,轟然巨響。
緊接著,後麵一隊騎兵已經挺著長槊衝向那些營帳。
“殺啊!”
有兵士從帳篷裡衝了出來,想要看看發生了什麼,他們個個身材高大強壯,氣勢凶猛,但休息時並沒有披甲。
安祿山精心為他們鍛造的盔甲此時大部分都被留在了營帳當中。
於是,強壯的肉體撞上了長槊,血揮灑而出。
但這支遇襲的軍隊是曳落河,他們是勇士,有個彆勇士竟是在這樣的衝殺下敏捷地閃躲過了長槊的攻擊,撲倒在地上,打了個滾,從靴子裡摸出匕首,紮向馬腹。
“噅!”
戰馬悲嘶,倒在地上。像是樹林中有一棵樹被砍倒,砸起漫天落葉。
曳落河軍的勇士就是這般強大,這種反抗,難度不亞於用匕首砍倒一棵樹。但是,這種個人的勇武,在今夜的襲擊當中,似乎不太夠用。
“噗。”
後方補遞上來的一根長槊,刺死了這個萬中挑一的勇士。
雲中軍踏著鮮血,有條不紊地前進。
之後,王難得策馬提槍的身影出現在了火光中,戰場上的他,渾身上下仿佛有一股無形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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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來了?!”
李歸仁終於趕回了曳落河大營,抬頭看去,隔著那連成一片的帳篷,對麵火光通明。
好在,八千曳落河沒那麼快潰敗,驚醒了的勇士們已經開始披甲。
李歸仁也趕回他的帳篷披甲,同時,他的掌書記獨孤問俗迎了上來,答道:“將軍,好像是雲中軍。”
“什麼?雲中軍怎會出現在這裡?蔡希德暴死在雁門關了嗎?!”
獨孤問俗沉默了一會,應道:“突然遇襲,沒時間查。但今日隻有吉溫從忻州運糧過來,雲中軍很可能是打著護送糧草的名義,尾隨吉溫的隊伍而行。”
“去拿下!”
“我還沒有證據。”
“在我這裡沒有什麼證不證據。”李歸仁是殺人不眨眼的大將,不是朝堂管刑訊的官員,處事十分粗暴。
幾句對答的工夫,他已披上了盔甲,感到胸前有些硌人,原來是懷裡還有許多打骨牌時的籌碼,他一把甩開,忽然想起了一事。
“雲中軍?我兒子呢?”
獨孤問俗行禮道:“隻怕是……不測了。”
“插皮!”
李歸仁惡狠狠地怒罵了一句,提刀出了帳篷。
“勇士們!不要亂!騎馬散開,殺敵人!”
他的指揮很簡單,因為他麾下的勇士每一個都有高超的騎術、箭術,且作戰勇猛。隻要能讓他們在遇襲的慌亂中鎮定下來,他們一個人能抵十個人。
那八千曳落河就是八萬大軍。
“咚!咚!咚!咚!咚!”
這邊還在安撫軍心,南麵的石嶺關上已是鼓聲大作。
獨孤問俗當即變了臉色,道:“王忠嗣也殺出來了。”
“來得好!”
李歸仁竟是不懼,反而獰笑道:“我們不是一次偷襲就能擊敗的,撐到天亮,我斬殺王忠嗣!”
……
這個夜晚充斥著血與火的混亂。
李歸仁知道他處於腹背受敵的狀態,麾下的勇士死了很多,且死得並不值當。
但他們的大營就像是一個大胖子,是不會被兩個小孩前後跑來一頓拳腳就推倒的。
總之,損失有,也許還不小,但不至於太快敗亡。
一個個戰士倒了下去,不知損失了多少性命之後,一抹魚肚白終於出現在了東方。
陽光照在李歸仁臉上,他已滿臉是血,卻是露出了一個殘忍的微笑。
太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能夠驅散夜襲給整個範陽軍大營帶來的恐懼。如此,大軍才沒有完全潰敗的風險。
而他也終於可以放手組織反擊。
“反擊!”
李歸仁呐喊,喝令曳落河先衝殺王忠嗣部。
一整夜,曳落河是受到最多攻擊的一支軍隊,雲中軍、天兵軍極有默契地對它形成了前後的夾擊。
因為是處於被夜襲的狀態,安祿山麾下其他軍隊並不能且不敢對它進行支援,能在混亂中穩住軍心、拱衛安祿山,已經是極為難得了。
如此,自然是曳落河軍的的損失最大。
李歸仁並不知道這一切的原因是他兒子在王難得麵前狠狠地吹了牛、把曳落河誇成天下無敵,王難得覺得不殲曳落河,便平定不了安祿山叛亂。
至天明,李歸仁收攏起來的曳落河軍隻有三千餘人。
他一邊派人去請安祿山下令全軍攻王忠嗣的大旗,一邊做著最後的動員。
“勇士們!你們是最好的!”
在他身後,獨孤問俗還在艱難地組織防線,阻擋著王難得一輪又一輪的衝鋒,每一刻都有勇士倒下,但他們確實是最好的,體魄、技藝都是精挑細選的。
連成了屍體都比彆的屍體更碩大。
相比起來,天兵軍駐守北都、養尊處優;雲中軍剛換的主將,指揮不順。如果不是偷襲,他們根本不堪與曳落河一戰。
“你們是東平郡王的養子,花費在你們每一個身上的錢,能夠養十個普通的兵士!現在,你們養父最大的敵人就在你們麵前,該做怎麼?!”
“殺!殺!殺!”
曳落河軍終於爆發出震天的呐喊。
在被夜襲之後,沒有潰敗,反而能夠反擊,放眼天下,隻怕沒有幾支彆的兵馬還能做到。
像是一盆水被潑出,勇士們策馬向王忠嗣的大旗傾瀉而去。
“轟!”
前方的戰場上,忽然爆發出了巨響,有奔騰中的曳落河軍勇士,連人帶馬被地上的炸藥包炸得四分五裂。
這對於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他們,又是心靈上重重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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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濺的血肉在眼前落下,王忠嗣抿著唇,目光克製,望了一眼安祿山的大旗,衡量著能否擊敗曳落河,以及擊敗曳落河之後還能否擊敗安祿山。
他承認這一戰有非常多運氣的成份,如果王難得沒來,他也已經派人繞到反軍大營的北麵去放煙花了,期望嚇得敵人心虛,然後發起夜襲。
好在,薛白一直以來做了很多的準備,王難得還是奇跡般地趕到了。
王忠嗣很多時候都覺得,薛白是他的一個福星,若沒有薛白,他也許早幾年就死在某樁大案裡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時間也不多了,聖人的詔書比戰鼓催得還急,一天、兩天,他必須儘快擊敗安祿山。
這又是他運氣非常不好的一方麵,若依他們的原計劃,王難得抵達之後,本是還有一個協調、準備的過程,而非這般倉促一擊。
另外,天兵軍的戰力確實遠不如朔方、河西、隴右的兵馬,北都太重要,反而使得駐軍缺乏戰鬥經驗。
戰況並不理想,沒能一夜擊退反軍。
天亮了,留給王忠嗣的時間並不多。
他忍著喉嚨裡發癢的感覺,沒有咳出來,而是以發酸的手臂,高高舉起了他的長刀。
然後,利落地一踢馬腹,驅馬上前。
“節帥?”
還在等王忠嗣命令的旗令兵一愣。
薛白策馬趕上前,提醒道:“我們還有炸藥包。”
“太慢了,士氣不可緩。”王忠嗣喉嚨裡有痰或血,聲音不暢,乾脆喊道:“隨我殺敵!”
現在是天兵軍士氣最高之時,但等炸藥帶來的震懾力過去,將不再有任何提振士氣的手段了。他必須趁熱打鐵,儘快打出戰果。
戰機轉瞬即逝,絕不容猶豫。
這是名將對戰場的敏銳感受。
薛白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跟著策馬而上。
“隨節帥殺敵!”
旗手連忙舉著旗跟上。於是,天兵軍士卒激動之下,忘了自身戰力的差距,跟著旗幟,迎上了向他們殺來的曳落河軍。
那杆旗上的“河東節度使”字樣如今其實已經名不副實了,但王忠嗣還是當年兼任河東時那個人,他病弱了很多,卻更加無畏了。
猶記得,開元二十一年,王忠嗣被調到河西,領著數百人去偷襲吐蕃軍,結果恰好遇到吐蕃讚普在鬱標川練兵。當時所有人都勸王忠嗣暫退,可王忠嗣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提刀便衝向了數萬人的吐蕃大軍……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了。
王忠嗣無比懷念自己二十年前的風采。
“殺啊!”
他大聲地呐喊出來,看向對麵的敵軍,想到那是安祿山麾下最精銳的軍隊,心中反而熱血沸騰。他就喜歡麵對最強大的敵人。
雙方針鋒相對,塵煙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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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石嶺關以南的官道上也是塵煙飛揚。
驛使跨著駿馬狂奔不已,高聲大喊著。
“五百裡加急!”
這是第二道召回王忠嗣的文書,而在數十裡之外,還有第三道、第四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