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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都是對的(1 / 2)

潼關。

北麵是黃河怒吼,南麵是秦嶺峻拔,東麵是賊勢洶湧,西麵是社稷重托。哥舒翰擔著多大的壓力,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

他已數不清連續擊退了多少次的進攻,但因不敢出城追擊,無法對叛軍造成殲滅性的攻勢,敵勢依舊綿綿不絕,仿佛永遠無止儘一般。

好在如今河北局勢向好,堅守下去,先撐不住的必然是叛軍。哥舒翰做好了持久作戰的準備,他把他在長安的相好曹不遮也接到了潼關,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十月中旬,天氣愈冷,趁著叛軍攻勢暫歇,曹不遮燒了熱水,讓哥舒翰褪去盔甲洗去那滿身的血汙。

“看你,臟得都結塊了。”

“洗淨了,今夜好與你在榻上廝殺一番?”

“老東西先洗洗嘴吧。”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著,舒服地歎了口氣之後揉了揉額頭,拉過曹不遮的手,道:“去給我拿一囊酒來。”

“彆再喝了,喝得還不夠多?!”

“你知我愛煞你,便是愛你釀的燒春酒,快拿來。”

“那是我在酒裡下了迷魂藥,沒藥死你。”曹不遮罵道。

此前在隴右,哥舒翰已因身體不適而減少飲酒了,到了潼關之後卻變本加厲,酒不離口。可她罵歸罵,也知哥舒翰近來心煩,隻好去給他拿酒。

哥舒翰繼續泡了一會,忽聽到城頭鼓聲大作,士卒們又在大呼“敵襲”。

他撐著高大的身軀從熱水中站起來,才要邁出浴桶,忽感到腦袋昏沉,接著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地上。

“咚!”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悠悠轉醒過來,與眼皮努力搏鬥了良久才睜開眼,想動卻動不了,隻能虛弱地罵上一句“啖狗腸,鬼壓床了。”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動著,看什麼都不太看得清。耳畔傳來曹不遮嚶嚶的哭聲,他心想這惡婦竟也會為自己哭。

“彆吵了,你出去……攻勢怎樣了?”他開口,感到舌頭無力。

“節帥問的是哪場攻勢?你已經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湯水為伱吊著。”

“我動不了了。”

哥舒翰還在疑惑,便聽人道了一句“大夫說你中風了”,他愣了愣,既覺悲涼又感到釋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癱瘓的下場。

周圍旁人不停地安慰著,說養一養就好了,他懶得聽,道:“上封奏表,請聖人另擇良將吧。”

本以為這一病就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擔子,沒想到,長安傳來的旨意,卻要他繼續任帥、平定叛亂。

哥舒翰癱在床上已不能理事,隻好把軍政之事交托於田良丘。

田良丘這個名字此前並未出現在隴右軍的任何報功簿上,不論是石堡城或是收複河曲的戰役。哥舒翰之所以讓他暫代自己,因田良丘乃是聖人派來盯著這二十萬大軍動向的,雖無監軍之名,卻有監軍之實。

另一方麵,哥舒翰並不放心田良丘的才能,又讓顏真卿總攬後勤,王思禮統領騎兵,李承光統率步兵,故意讓他們與田良丘爭權。

安祿山叛亂、聖人下旨斬殺高仙芝,已讓他感受到胡將開始不被信任,近來總有如芒在背之感。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戰事了,還要為身後事做出安排。

他老且病,兒孫眾多,部將更是無數,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卻必須得給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個妥善的交代。

於是,待病症才稍稍轉好了一些,他便請顏真卿單獨見麵。

“顏公對局勢有何看法?”

顏真卿道:“不久前,河北傳來捷報,郭子儀、李光弼又收複了景城、河間、信都、趙郡,目前正準備攻打範陽,另外,叛軍東略之勢已被完全遏製,雍丘一戰,官兵殺賊萬餘。四麵合圍,安祿山已窮途末路。”

“年節前或可平定叛亂?”

“即便不是年節前,也該差不了兩月。叛軍的士氣,以及……洛陽的存糧,當支撐不了太久。”

哥舒翰坐不起來,轉動脖子,問道:“那,顏公還在憂慮什麼?”

顏真卿雖然疲憊,但一直保持著篤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處,帶著隱隱的憂色。他聞言沒有回答,而是搖了搖頭以示並無憂慮。

“可是與薛白有關?”哥舒翰問道,“顏公可是害怕被這個女婿牽連了?”

他舌頭無力,卻還堅持點出了顏真卿麵對的處境,繼續道:“我聽聞,聖人任北海太守賀蘭進明為河北招討使,任東平太守、嗣吳王李祗為河南節度使,唯獨對薛白平叛的功績絕口不談,似乎還要押他回長安?”

“平定叛亂方為緊要,何須計較個人前途?”

“不瞞顏公,我很憂慮啊。”哥舒翰喃喃道:“我近來在想,等叛亂平定了會如何?”

有皇甫惟明、王忠嗣這兩任隴右節度使的前車之鑒,一直以來他都儘量避免涉及儲君之事,可隨著聖人日益衰老,此事根本就避免不了。身為臣子,一旦為往後考慮,就很難拒絕親近東宮,除非像楊國忠那等佞臣隻顧眼前風光、願為聖人打壓儲君。

可前兩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讓李岫到了幕下,本以為李林甫之子與東宮無涉,等慶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發現薛白正是太子黨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顏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時隴右將領當中受李岫拉攏之人已數不勝數,除了王難得、李晟,還有王思禮、李光弼、荔非元禮等等。

至此,哥舒翰再想獨善其身已經不可能了,尤其是變亂一起,聖人對大將愈發猜忌,不容他再模棱兩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後以病請辭,這些事也將由他的子孫、部將來擔。

換言之,他麵對的處境與顏真卿其實是一樣的,故而很想聽聽顏真卿對薛白之事的看法。

或者,他想知道,薛白是否與顏真卿聯絡了?

但顏真卿長歎了一句,隻道:“國事為重,其餘事平叛之後再想如何?節帥宜寬心靜養。”

哥舒翰見顏真卿到了這個關頭竟還如此沉得住氣,想了想,在見過顏真卿之後又召過了麾下大將王思禮。

“你與薛白關係如何?”

事實上,王思禮與薛白並沒有見過麵,但一聽到這個問題,他立馬就上前了幾步到哥舒翰榻邊,小聲道:“我雖不識薛白,卻為他不平。”

“為何?”

“安祿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聖人剛愎拒諫,寵信縱容此獠,招至叛亂,卻說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祿山,何等昏聵?聖人早已不複壯年時的英明,如今龍椅上坐著的是個昏昏欲睡的老糊塗!”

“住口,你太放肆了。”

哥舒翰喝止了王思禮,過了一會,卻又問道:“你可是在李岫那份血書上按了手印?”

“節帥竟知曉了?”王思禮眼神一變,連忙執禮認罪,“若事發,請節帥賜死我,以免連累節帥。”

“你不怕死?”

“末將十三歲便追隨王節帥,從朔方到隴右,眼見他蒙冤受難,再到如今眼見叛軍襲卷東都,總算看明白了,若聖人不退位,我早晚免不了王節帥、薛白的下場。”

哥舒翰聞言,沒有再喝叱,局勢至此,已不是王思禮一個人蠢蠢欲動,他喝叱不住。也怪不得王思禮如此,聖人的昏聵確實是有目共睹的,原本的英明神武的光環已經被打碎了,威望大跌。

人心就像是洶湧的洪流,沒人能阻擋得了,不葬身其中已經很難了。

“既然節帥洞悉一切,那不瞞節帥,我早便想勸你了。”王思禮想了想,竟是開口說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話來,“叛亂平定在即,節帥統率二十萬大軍坐鎮潼關,可想過……為子孫計、為天下計?”

不必多言,意思很簡單,一個昏聵、剛愎、滿懷猜忌的天子,誰都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來,倒不如借著眼下的兵勢,擁立太子,從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貴,保子孫無憂。

此事很簡單,而收益極大。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動不動,像是沒聽到一般。

王思禮見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對此事有所考慮,又道:“等叛亂平定,聖人必要收回節帥之兵權。若誌在匡扶社稷,節帥該早做準備……上表請誅楊國忠如何?”

“不可。”

“安祿山起兵便是打著‘清君側’之名,這場叛亂,楊國忠有不可推卸之責,此奸賊不得人心,誅殺他必朝野歡騰。聖人身邊不再有奸佞環繞,自然便不能窮奢極欲。百官也知節帥衛國之心,必然擁戴東宮。”

哥舒翰也就是中風了動不得,否則必要踹王思禮一腳,道:“如此一來,那我便是謀反了,與安祿山有何差彆?”

“安祿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節帥出於肝膽忠心,為保全社稷,豈可相提並論?”王思禮道:“我隻需攜三十騎回長安,不出兩日,可將楊國忠劫持至潼關,斬首示眾,以勵軍心。這是我擅自行動,與節帥無關。”

哥舒翰無奈,隻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顧慮,道:“你不了解聖人,這般做,你打壓不了聖人,隻會激怒他,後果不堪設想。”

潼關當中類似田良丘這種由聖人安插來的將領為數不少,一旦上表請誅楊國忠,必會打草驚蛇,提高聖人的警惕,須知聖人本就猜忌於他。

“那便直接擁立太子。”

“不可。”

“節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住口,如此絕不可,莫讓我再聽到你提!”

王思禮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長安,或許能在太子身邊推一把,但聖人或正是提防於此,才不顧河北、河南形勢,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

他想了想,道:“若暫不除楊國忠,可先殺安思順。”

“安思順?”

話題有些突兀地移到了安思順的頭上,哥舒翰卻是沉思了起來。

他一向是與安思順有私人恩怨的,此事暫且不提。

過去,他與安思順同在王忠嗣麾下,後來分彆任隴右、河西節度使,至此都還是實力相當,直到安思順兼任了朔方節度使。朔方軍是名副其實的精銳,戰力不輸於隴右軍。

安祿山叛亂之後,聖人命安思順回朝兼兵部尚書,同時將朔方軍一分為二,一部分由郭子儀統領東擊河北。

至於另一部分,據秘聞,如今正在準備由靈武南下,支援關中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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