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相大驚,連忙拜倒在地,道:“禪師饒命,小人也是苦命人啊,不得以才扮成僧侶躲避租庸,因為口齒不清,總被人瞧不起,才說自己是新羅王子,求禪師不要揭穿小人。”
老僧搖了搖頭,緩緩道:“你還沒說實話。”
無相沒想到他這般神通,目光看去,見他寶相莊嚴,驚為天人,隻好小聲地從實招來。
“小人一開始確實沒想救聖人,隻是看他說話很有架勢,想讓他與小人一道化緣……一道行騙。後來,才知他是真的。”
“阿彌陀佛。”
老僧轉向英乾。
英乾無奈,隻好道:“小人確實不是貴寺的僧人,隻是在秦嶺時看他二人身上頗有值錢的物件,便說自己是益州的僧侶,給他們引路。”
老僧道:“言未儘其實,貧僧如何度你?”
“是。”英乾隻好低下頭,繼續道:“小人原本是想偷偷藥了他們,好拿走他們的財物,後來沒想到……真是聖人。”
老僧目露悲憫,緩緩道:“你們可想過,聖人聰慧,早晚將看出你們的妄言,到時性命何在?”
“懇請禪師饒命,千萬不要告訴聖人了。”
無相、英乾磕頭哀求了良久,抬頭看去,隻見老僧閉目養神,似乎已睡了過去。
兩人對視了一眼,目光交流,已起了殺意。若是將這老和尚殺了,也許事情就不會敗露出去了。於是,他們不停向對方努著下巴,示意對方去殺。
到了最後,見老僧佛法高深的模樣,兩人終究是不敢動手。他們因貧賤所迫而做些偷雞摸狗之事,心地卻也不算惡。
終於,老僧睜開眼,緩緩道:“蔽寺不必擴建,貧僧卻想往天竺求《大毗廬遮那經》及《梵夾餘經》,你二人可願與我一同前往。”
“這……我們救了聖人,可是要享榮華富貴的。”
“一邊是佛法大道,一邊是聖心難測,你們自己選吧。”
~~
數日後。
李宓麵聖時說起了一樁小事。
他把一份僧侶名冊遞到了李隆基麵前,道:“陛下,臣發現,大慈寺的度牒裡,並沒有英乾禪師……”
“你查他做什麼?”李隆基不悅,臉上不動聲色,反而帶著些笑意,淡淡問道:“查朕的救命恩人,你可是懷疑朕是假的?”
“臣不敢!”
“你要朕如何向你證明朕是朕?”
“臣有罪,臣絕無此意。”李宓卻依舊放下手中的僧侶名冊,道:“臣隻是擔心陛下安危。”
“愛卿誤會了,朕與你說笑罷了。”李隆基擺擺手,道:“放著吧,朕會看。”
沒有高力士在場,他感到非常不方便。少了宦官在其中,很多話隻能由他親自與臣子說,失去了轉圜,連說笑都很不恰當。
待李宓走後,他還是拾起了地上的冊子,看過之後,目露疑惑,招來了崔圓,吩咐道:“你去查查。”
崔圓拜相,想的是興複天下,正忙著兵糧賬冊。沒想到還要為聖人做這些小事,但李林甫、楊國忠一向也是圍著聖人轉的,隻好領命。
此事若是他發現的,他不會主動說。但既是聖人要他查的,隻過了七天,他就查得一清二楚。
“英乾禪師是個假和尚無疑,本名殷一十,是綿州的一個盜賊,犯了大案,往北逃了;至於無相禪師,臣派人悄悄試探過,他並不會說新羅語。”
李隆基沉默了很久,他一輩子喜怒不形於色,這一刻卻是控製不住那種頹態。
“把他們押來。”
他用的是個“押”字,殺機畢露。那兩人的救命之恩,在他看來成了嘲弄。
崔圓有些意外,原以為這隻是一樁小事,陛下不會深究。於是此時才派人去捉拿那兩人。
之後,得到的回報卻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稟陛下,他們昨日已經走了,與智詵禪師去天竺取經。”
“走了?”
李隆基勃然大怒,問道:“這就是大慈寺的守備?幾個大活人在守衛的眼皮子底下離開你卻不知?!你置朕的安危於何地?!”
崔圓頓時汗顏,拜倒請罪。
他驟登高位,又是在這混亂的時局當宰相,蜀郡也沒有多少官員可以幫忙。雖然滿腔壯誌要力挽狂瀾,可確實是力不從心,焦頭爛額。
“朕不會再住大慈寺。”李隆基終究是不信任佛門,深覺不安,當即做了決定。
“臣請陛下至玄中觀暫住。”崔圓道:“玄中觀離劍南節度使行營不遠,更為安全。”
“玄中觀?”
李隆基喃喃著這個名字,一揮手,道:“安排吧。還有,遣快馬把人追回來。”
“遵旨。”
崔圓擦了擦額頭,匆忙告退。
李隆基獨自待在屋中,忽然覺得無比孤獨。
他想起走過秦嶺的一路上,每次遇到險道,無相都會背著他,想起英乾會在灘塗上支起柴火熬粥,他們也曾打獵,烤了肉卻說自己是僧人,不能食葷,但為了他破戒殺生了。
狗屁的破戒!
一陣響,李隆基猛地把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推倒在地,眼中殺氣畢露。
他必須殺了他們,他無法忍受自己被這麼拙劣的謊言蒙在鼓裡。
可實際上呢?他已經被無數謊言蒙蔽了十年。
他說“朕十年不出長安而天下無事”,自以為英明神武其實就是狗屁……想到這裡,他頹然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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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紅光忽然降下,落在了玄中觀與劍南節度使行營附近。
有人連夜循著光亮找了過去,挖到了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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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天色才亮,盧杞有些激動地拜倒在李隆基麵前,將一塊質樸天成的玉石雙手呈上,激動萬分。
今日已有美婢在,上前接過,將玉石遞在李隆基手上。
他眯起老眼看去,見上方有幾道天然形成的紋路,分明是兩個字。
“天回。”
李隆基喃喃念著這兩字,沉吟道:“何意啊?”
“天回,天回。”盧杞也是思索著,之後恍然道:“臣以為,該是‘天子回鑾’,陛下至此,一定會很快平定叛亂,回鑾。”
李隆基點點頭,明知這是地方官員安排的,卻不宜破壞了這種吉利,遂撫須大笑道:“天佑大唐,傳旨,將此地改名天回。”
“遵旨。”
盧杞才領了旨,便聽說遠處有驛馬奔來。
如今這個南京朝廷初立,他們最是關心各地的動向,第一時間便召驛使上前報信。
“捷報,捷報!王師已擊退叛軍,守住長安!”
然而,十分尷尬的是,那驛使是關中派往各地報捷的。他出發之時,崔乾佑剛剛從長安城下退走,而他一路狂奔,此時還不知聖人已到了蜀郡。
當他不停喊著捷報,被領到李隆基麵前時,自然不認為這是聖人。非但不行禮,反而道:“你們蜀郡的官員太容易被騙了,聖人就在長安,怎會在此?!”
李隆基自是不會與這等小卒一般見識,當旁人怒而問罪,他反而擺擺手,赦免了這驛使的罪,詳細問了長安城的情形。
待得知薛白請回聖駕,帶著高力士、陳玄禮、楊玉環回京,他的眼神中就閃過慍意。再聽得那“聖人”昭告天下,平反三庶人案,封薛白為北平王,那股慍怒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恭喜陛下!”
忽然聽到這一句,李隆基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李宓一臉喜色,稟奏道:“正應了‘天回’之祥瑞,太子殿下守住了長安,陛下很快便回鑾了。”
他駐守蜀地,鎮壓南郡、防備吐蕃,在軍務上做得也許不錯。可顯然不是一個擅於揣測聖意之人。
李隆基心中不喜,已生了罷免李宓之心,卻是點了點頭,淡淡道:“朕至南京,為統籌兵馬糧草,使關中破敵。回鑾不急於一時。”
揮退這些不識聖意的臣子,他隻留下崔圓、盧杞,問詢他們對事態的看法。
“臣以為,這不是壞事。”
先開口的是崔圓,他感受著李隆基的怒氣,發現李隆基已經冷靜下來,便道:“忠王既已稱帝,覆水難收,便不會再退位,而慶王雖守住長安,夾在忠王與叛軍之間,其糧草補給,必依賴於蜀郡。臣以為,當傳旨於慶王,命其自尊奉聖駕。”
他的意思是,還是有辦法控製住李琮、薛白,重奪權力的。
李隆基雖厭惡薛白,卻也認為這是最顧全大局的辦法,點了點頭。
然而,盧杞卻有了不同的意見。
“臣以為,忠王雖不會再退位,卻可奉陛下為太上皇,且以太上皇之名蒞國事。今慶王守住長安,得民心所向,若迎陛下回鑾,必置陛下於空閣。”
他的意思更簡單,隻比較李琮與李亨之間,誰更需要李隆基。
如今的情形是,他們雖可通過蜀郡控製長安的糧食,但看為人處事,李琮與薛白反而比李亨要不受控得多。
李隆基權衡著此二人的意見,終於緩緩道:“傳一封旨意給李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