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所裡正遇著兩個村乾部下棋。他兩個因為一步棋爭起來,就沒有看見鄖元老進去。
鄖素濟等了一會,還沒有人跟他搭話,他就在這爭吵中問道:“哪一位是村長?”
兩個村乾部抬頭一看,見他頭上戴著鬥笠,身上是對襟灰布乾部服,深藍土布褲,腳上穿著草鞋,一看就是個常下地的。雖然不認識,但聽口音不是歸化民乾部那種南方腔調,而有一些北音。
從這服裝上看,年老的村乾部以為他是哪村派來的送信的,就懶洋洋地問道:“哪村來的?”
鄖素濟答道:“臨高縣裡。”
村乾部仍問道:“到這裡乾什麼?”
另一個乾部棋快輸了,在一邊催道:“快走棋嘛!”
鄖素濟有些不耐煩,便道:“你們忙得很!等一會閒了再說吧!”說了把背包往台階上一丟,坐在上麵休息。
第一個乾部見他的話頭有點不對,也就停住了棋,湊過來搭話。“不知貴客從何處來?”
鄖素濟也看出他是村裡的乾部,卻又故意問了一句:“村長哪裡去了?”他紅著臉答過話,鄖素濟正要把介紹信給他,忽然外麵一陣喧嘩。就聽外麵有人喊:“範村長!範村長!”
村長眉頭一皺,把棋盤一推,說:“先去看看,元虎又不知道折騰啥呢。”也顧不上招呼鄖素濟,抬腳出去了。
鄖素濟也不言聲,悄悄的起身站到窗戶旁往外看去,卻見院當中已經有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打頭的一個卻是剛才打孟老漢的年輕乾部,他的前胸衣襟敞開著,露出裡麵的白布汗衫,雙手叉腰,威風十足。
後麵是幾個年輕人,提著棍子,擁著一個中年漢子。這漢子穿得土布對襟小褂,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一臉惶恐。後麵跟著個女人,哭哭啼啼的想湊到男人身邊,卻被幾個年輕人推搡著。
最後麵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抹著眼淚羞答答的跟在後麵,有個女子攙扶著。
鄖素濟想這鬨得是哪一出?
正尋思著,見那年輕乾部大聲說:“村長!顏老五又給他女兒裹腳了――他老婆的腳到現在還是有人的時候放沒人的時候裹,現在又給女兒裹上了!這是對抗中央,搞封建餘孽複辟!得好好整治整治!你們看!”
說著一揮手,幾個年輕人將東西抬在台階前:一隻開了開了膛的公雞,血淋淋的,幾塊破碗片,一團裹腳布――都是裹腳要用得東西。
鄖素濟心想這年輕人口號倒是學得純熟,隻是這脾氣不大好。
範村長皺眉:“老顏,裹腳的事,縣裡的宣講團都來了幾回了?你老婆的腳就不說了,她裹了一輩子腳,放了腳走路不慣,咱們鄉裡鄉親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這麼背地裡給女兒裹腳,明擺著沒把縣裡和中央的指示當回事嘍!”
顏老五一聽“沒把縣裡和中央的指示當回事”,嚇得腿都軟了。他知道“澳洲首長”最恨這個,可是女孩子家不裹腳,他顏老五可想不出來――在他的常識裡,隻有那些有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或是討吃的才不給閨女裹腳,隻要家裡還有口吃的,還有地種的人家,沒有不給閨女裹的。他在家的時候,也聽見識多得人說,種水稻的南蠻子女人是不裹腳的,他還以為是天方夜譚,沒想到到得南蠻子的地盤,剛學著種上水稻,首長們就不許裹腳了。
不許裹腳,裹了的也得放開。顏老五就慌了神,在他的常識裡女人不裹腳出門等於沒穿褲子出門。再者晚上夫妻兩個親熱沒個小腳捏,他也提不起興來……
眼看著閨女已經十二了,再不裹腳就裹不上了,這地方丫頭雖說不愁嫁,可彩禮上沒裹腳的總要輕一些。顏老五和老婆一合計,還是給女兒偷偷裹上了。
為了怕村裡知道,顏老五不叫他閨女出門,也不讓人來家。沒想到她閨女挨不住裹腳的苦處,夜裡哭哭啼啼的,被人聽到了,一來二去就傳到民兵隊長劉元虎的耳朵裡去了。
民兵隊長劉元虎是個孤兒:沒鬨兵變前就沒了爹娘,在他能扛活養活自己前是登州鄉下一個討飯的野孩子,從十三歲開始給地主放牛,什麼莊稼活都會乾,又有著一把好力氣,老爺喜歡他能乾有力,總說要配個丫鬟給他,好攏住了他的心。這畫上的大餅還沒實現,老爺全家就被亂兵殺了,他自己也被亂兵用繩子一捆拉去,幾乎死在亂軍中。
元老把他從死人坑裡救出來,又讓他這個大字不識的人當了乾部,成了人。在臨高他開了眼界,知道一個真正的人是怎麼活著的,澳洲的世界又是什麼模樣。而首長們要把這天下都變成澳洲那樣的世界。在馬嫋的農乾所裡,杜雯把“為元老院和人民服務”的意識灌輸到他的腦海裡,於是他就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把“元老院的指使”看得高於一切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