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著兩位大學士,坐姿端正的問道:“二位學士,朕有惑。”
“為政以德,君子,治人者也,若君子無德,當如何?”
“或者說,若是君子不修德行,不律己,不崇德,不修身,當如何?”
“更確切的說,君子,把這天下當成一己之私,是非功過,隻是以己獨論,他們學識豐富、見識廣博、世俗而老道,善於偽裝,知道如何利用規則來謀求私利,隻利己而不利眾,不弘且毅,安官貪祿,營於私家,不務公事,當如何?”
如果和張居正奏對,朱翊鈞不會解釋的這麼詳細,因為他隻需要說君子無德,張居正就知道在說什麼,但是和這兩個講筵學士奏對,朱翊鈞生怕兩個大學士聽不明白,將話說的十分明白。
效率率顯低下,張居正是個循吏,懂變通之道,而麵前的兩個大學士,是清流,崇禮而重德,對於變通之道,極為不齒。
王家屏和範應期沉默了,兩個人的身形略微有些不穩,這是能談論的話題嗎?
這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啊,這怎麼說?
陛下這個問題,越聽越是在罵晉黨!
王家屏頗為確切的說道:“君子昏亂,所為不道,當敢犯君子之顏麵,言君子之過失,不辭其誅,身死國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臣當以直臣!臣不德則劾,君有…”
王家屏卡住了,範應期負責壓陣,當王家屏說不下去的時候,範應期出列說道:“君有…”
“君有…什麼?”朱翊鈞笑著問道。
王家屏和範應期直呼上當!
陛下一直在強調君子是治人者也,把君子解讀為治理國家的人,可是君這個字對應臣的時候,那意思就隻是皇帝!
千年以來,君君臣臣,子不言父過,臣不言君失。
比如商紂王失天下是因為妲己;跪在嶽飛廟前的隻有臣子,沒有趙構,是秦檜蒙蔽主上;比如明英宗朱祁鎮兵敗土木堡是王振的錯;而朱祁鎮以‘意欲為’殺於謙,推到了徐有貞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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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君主的過失,大多數都是後宮妃嬪、宦官佞臣。
皇帝總是清清白白,皇帝總是乾乾淨淨。
“君有失則諍諫。”朱翊鈞給兩位學士補充完整,而後開口問道:“諫,規勸,臣子勸諫,若是皇帝不聽,又當如何呢?”
“嘉靖四十四年,海瑞扛著棺材上《治安疏》,怒斥君王過錯,不忠不孝,爺爺說海瑞想學比乾,朕還不想當商紂王呢,故此留其性命,先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出天牢,仍為禦史。
“可是先帝登基後,六年未召見輔臣,臨朝而無所事事,若是皇帝不聽規勸,又該當如何?”
為政以德,邏輯上沒問題,但是這皇帝不修德行,在儒家君君臣臣框架之下,又該怎麼辦呢?
六年未召見輔臣,臨朝而無所事事,可不隻是朱翊鈞說的,那是高拱和群臣們的諫言。
隆慶皇帝當了六年的皇帝,不召見輔臣,上了朝也是草草了事,沒事就免朝,朝臣們勸了,沒勸動,但是嘉靖和隆慶皇帝,都還肯下印,大明的糾錯機製還能運行,到了後來,萬曆皇帝爭國本,鬥不過大臣,乾脆直接擺爛,連個印都不落了。
朝臣們也不鬥了,鬥什麼?連個人都沒了,跟誰鬥?跟空氣鬥智鬥勇嗎?
萬曆三十年不臨朝,不參加朝會、不參加每日廷議,甚至不下印,就沒人勸嗎?勸的人多了,萬曆皇帝奉行三不原則,不聽,不看,不說,這朝廷幾近於停擺。
萬曆皇帝麵對朝臣們的《酒氣財色疏》沒有辦法,他鬥不過。
朝臣們麵對萬曆皇帝的擺爛三不大法也沒有辦法,也隻能勸。
勸了不聽,該怎麼辦呢?
“當死諫耳!”王家屏必須要回答,皇帝有惑,作為講筵學士,就必須解惑,但是隻能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來。
朱翊鈞搖頭說道:“若是要撞柱,糾儀官會攔下,而後以失儀罪之入北鎮撫司衙門,海瑞抬著棺材上諫,不也是入北鎮撫司衙門關著,等到大赦天下才走出了牢房?”
“死諫死諫,不聽、不看、不說,又有何用?”
文華殿陷入了沉默之中,隻有風吹動羅幕的聲音,讓所有人都清楚時間在不停的流逝,空氣突然變得安靜,氣氛略顯凝重,王家屏和範應期二人,一言不發,這話不能往下接,接了就是不忠不孝。
王家屏的內心在怒吼,皇帝啥也不乾,皇帝不修德,該咋辦?
能咋辦!
當然是高拱的《陳五事疏》最為妥當!
高拱在隆慶六年六月初,上《陳五事疏》,具體內容一共五條:一皇帝禦門聽政;二懲宦官專政;三條請黜司禮監;四權還之內閣;五奏疏未經發內閣擬票,不能徑自內批。
高拱這五條裡麵,最犯忌諱的就是最後一個,奏疏未發內閣擬票,就不合法,必須要皇帝親自出麵解釋,其他的都可以解釋為內閣和司禮監的政鬥,畢竟祖宗之法在上,洪武年間並沒有司禮監著這種東西。
但是高拱,這最後一條是何意?
這直接把李太後給嚇到了。
尤其是這道奏疏是在隆慶皇帝剛剛大行六天時,高拱上的,連頭七都沒過!
“二位,要不讓元輔先生來?”朱翊鈞看著兩位大學士支支吾吾,給了他們一個解決的辦法,選擇了放過他們。
朱翊鈞是張居正的破壁人,這倆學士自己都沒把政、德二字理解明白,還不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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