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首輔是讀書人,不肯讓京營振奮,那是很正常的,皇帝武威太盛,文官們就應該恐懼了。
但偏偏,眼下是張居正當國,張居正在隆慶二年,提舉戚繼光回京任事,戚繼光首先做的就是京營三大營之一的神機營副將。
但是當時朝中是高拱當國,戚繼光也沒辦法,最終前往了薊州這個京師的門戶去訓練新兵。
如果小皇帝不來探病,朱希忠這封奏疏要到五軍都督府,再到兵部,到時候朱希忠已經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就是奏疏到了廷議上,也不會掀起什麼波瀾。
但是偏偏小皇帝來府上探病,朱希忠也顧不得規矩了,他都快死了,那幫文臣翻上天去,還能把他這成國公府給掀了?!
所以朱希忠提出了讓戚繼光以武勳的身份,回到京師,做京師總兵官,再振軍營。
朱希忠作為京營總兵官,舉薦新的總兵官,完全有資格。
“咳咳咳!”朱希忠有些看不清楚皇帝的神情,用力的咳嗽了數聲,極為懇切的說道:“陛下啊,兵源不用擔心,京營這些老弱病殘,就組建一個老營,遷京畿南郊的南海子,不任事不打仗,任由他們在南海子糜爛,而後從各地募兵。”
“老營為軍,新營為兵,如此一來,京營的南北矛盾就沒有那麼劇烈了,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打散編製。”
“最開始也不要多,有三萬軍足矣,不,兩萬,甚至是一萬就完全夠了,若是有三萬銳卒,天下可安。”
“靡費極重,但不養兵,屈辱啊。”
“胡虜戎馬飲於郊圻,殺戮腥膻聞於城闕,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款順而納城下之盟,豈不辱哉!陛下的這封聖旨,臣記得,陛下,臣記得啊。”
“世廟主上的屈辱,臣身上的傷勢,京畿百姓被劫掠,邊方不寧,族黨朝中坐大,陛下!臣屈辱!祖宗屈辱!族黨欺陛下幼衝,臣無能,更是屈辱…”
“咳!咳!咳…”
朱希忠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一口鬱氣憋在心裡,隨著劇烈的咳嗽,略顯濃鬱而黏稠的紅褐色血,從朱希忠的指間緩緩伸出。
朱翊鈞向前一步,湊近了些,伸手握住了成國公滿是血的手,十分鄭重的說道:“成國公安心,這份奏疏,明日就會過廷議,戚帥已至北土城,明日無論元輔是否阻攔,朕都會拜戚帥為大將軍。”
“成國公歇息,朕明日見過戚帥,再來探望。”
兵部尚書俗稱大司馬,京營總兵官俗稱大將軍。
朱希忠這道奏疏來的正是時候。
朱翊鈞給戚繼光封遷安伯也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時機並不是很成熟。
本來,朱翊鈞就打算讓戚繼光以勳貴的身份多多回京,回來的次數多了,京營的事管的多了,就順理成章。
既然有了這本奏疏,那就沒有必要等了,提舉將才之後,就留戚繼光京營任事了。
朱翊鈞走出了成國公府後,也不擦手中的血,就那麼握著,站在成國公門前,忽然對著張宏開口說道:“擺駕全楚會館。”
馮保大驚失色,想要勸諫,卻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哪有皇帝去見臣子的,陛下要有事,直接宣見元輔不就好了?
這流程不對!
“朕不能去嗎?”朱翊鈞看著馮保微微皺眉的問道。
“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當然去得!”馮保立刻斬釘截鐵的回答道,陛下是皇帝,陛下說了算,去個全楚會館而已!
多大點事!
又不是把他馮保送去解刳院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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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其實想讓讓陛下鬆開手,把手裡的血擦一擦,可是陛下就是攥著那本奏疏。
朱翊鈞點頭,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全楚會館,張宏和馮保,那叫一個膽戰心驚,十歲人主也是皇帝,這不打招呼,直接就去全楚會館?
朱希孝指揮著緹騎清街,小皇帝順著禦道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全楚會館門前,跑得快的緹騎和宦官已經通知了張居正。
張居正聞訊,大驚失色,從文昌閣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門前,一看到小皇帝的儀仗,還沒看到人,張居正就三跪五叩首行大禮,朗聲說道:“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出禁至臣寒舍,臣罪該萬死。”
皇帝都是詔輔臣入宮麵議,哪有皇帝跑到臣子的私宅商量國事?
“元輔先生快快請起,咱不告而來,怎麼降罪於卿?咱今日出宮,興致來了,就過來看看,怎麼元輔先生這是不讓咱進去看看?”朱翊鈞笑著說道。
“陛下手上血跡從何而來?”張居正剛站起身,看著皇帝手上的血,嚇了一大跳,麵色大變,一股滔天的怒氣在翻騰,他還以為刺王殺駕的事又發生了!
張居正氣勢磅礴,他已經告訴了楊博,皇帝的安危,是不能碰的底線,居然還敢傷著陛下!
掀!桌!子!
“不是我的血,成國公命不久矣,朕去探看,這是成國公氣急攻心,吐在手上的血。”朱翊鈞簡單解釋了下說道:“元輔先生不請咱進這全楚會館坐坐?”
“陛下駕到,臣之天幸!快請,快請!”張居正聞言,才知道發生了誤會,怒氣漸消,便趕忙把門檻拆了,放在一邊,才請皇帝入內。
他不敢走皇帝前麵,站在皇帝的身後,陪同皇帝參觀全楚會館。
朱翊鈞還真是參觀,他看了半天,越覺得這全楚會館的格局極好,這裡更像是個家,比他那個冷冰冷的乾清宮好多了。
但是他就是沒找到傳說中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轎子在哪裡,可能是藏起來了,也能是壓根就沒有。
“這是成國公上的奏疏,他快走了,成國公救皇祖父於火場之中,朕不想他死不瞑目。”朱翊鈞終於來到了文昌閣內,坐在了張居正平日裡坐的地方。
桌上散著幾本四書五經,倒扣著,鎮紙之下,寫著張居正未寫完的筆記。
朱翊鈞看了兩眼就笑了。
確切的說,皇帝的大錘輪下去後,張居正這思想鋼印的裂隙越來越大,很多過去認為理所當然的道理,變得不那麼理所當然,這讓張居正的注解變得極為困難,好幾個注解都是改了又改,得虧鉛筆書寫方便了許多。
“讓陛下見笑了。”張居正略微有些汗顏的說道,作為帝師,居然也有疑惑的地方。
張居正想收拾,但是思慮再三,還是沒有上前,馮保一直在左顧右盼,朱希孝如臨大敵,張宏麵色凝重,馮保在找刀斧手,朱希孝生怕張居正膽大包天,張宏則是保護陛下三丈之內。
張居正看完了那封帶血的奏疏,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此事以前不好辦,但現在好辦了。”
大明首輔選擇了實話實說。
不好辦的理由很多很多,比如權力結構,比如軍餉開支、比如將領任免等等,但是好辦就好辦在,這是成國公朱希忠臨終的奏疏,眼下朱希忠氣若遊絲,這要是不辦,豈不是讓成國公死不瞑目?
“能辦?”朱翊鈞還以為很難辦,所以擺駕全楚會館,但看張居正這意思,這件事似乎難度不大。
張居正看著陛下滿是疑惑的模樣,才鄭重的俯首說道:“遷安伯還了全楚會館的腰牌,這件事就好辦了。”
這件事好辦就好辦在陛下給了戚繼光勳爵,這是首要條件,以前張居正是戚繼光的靠山,後來,張居正是戚繼光的枷鎖,現在大明皇帝是戚繼光的靠山。
“如此。”朱翊鈞懂了。
戚繼光現在是武勳,回京任總兵官,已經足夠資格,哪怕是個流爵,那也是武勳,再加上戚繼光彪悍的戰績,回京任事易如反掌。
之前戚繼光回不來,是因為戚繼光是張黨門下,就像是王崇古提舉的麻貴等人不能到京營,麻貴等人不是勳貴,而且也是晉黨門下。
“那就有勞元輔先生了。”朱翊鈞站起身來,擺了擺手說道:“有水嗎?咱洗洗手。”
“有有有!”張居正示意遊七趕緊打水,遊七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趕忙把水打了上來。
朱翊鈞看了看遊七,這個人名已經出現了很多次,這是朱翊鈞第一次見他,略微有些富態,眉宇間有些狠厲,看起來有些凶,長相比張四維順眼的多。
“日暮已晚,今天就在元輔先生的府上用晚膳吧,張宏,你去準備下。”朱翊鈞知道這突然上門,可能會讓張居正有些難做,看張居正在門外煞有其事跪迎,就知道今天這事怕會成為張居正的一個汙點。
朱翊鈞轉念一想,用個晚膳再回宮,事情就從張元輔威震主上皇帝上門請求,變成了小皇帝君聖臣賢師徒共進晚餐。
事情的性質變了,就從張居正權高震主,變成了君聖臣賢的佳話,豈不美哉?
漢高祖劉邦就喜歡去樊噲府上蹭飯,樊噲以前開狗肉鋪,沒當皇帝前,劉邦就天天去樊噲家裡吃狗肉,是喜歡。劉邦當了皇帝,還去樊噲府上蹭狗肉吃,這是表達一種信任的態度。
宋太祖趙匡胤也喜歡到臣子府上蹭飯,趙匡胤這個皇位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來的,在五代十國的那個年代,欺負孤兒寡母得皇位很平常,但這客觀造成了,領兵的大將,不被皇帝信任。
每次朝中有戰事,為了表示對軍將的信任,趙匡胤都會去吃頓飯,以安軍心。
宋高宗趙構也喜歡到臣子府上蹭飯,不過他就去過秦檜和張俊的家中,秦檜和張俊都是促成嶽飛冤案的凶手之一,嶽飛含冤大理寺後,趙構反而不敢去秦檜和張俊府上吃飯了。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也喜歡到臣子家裡蹭飯,比如去南京西安門外大功坊,徐達的魏國公府裡蹭飯,吃完飯還下盤棋。
徐達棋藝精湛,但是每每都輸給朱元璋,朱元璋知道徐達恭順故意讓出了棋子,就讓徐達全力以赴,徐達贏了,但是棋盤上的旗子,擺出了萬歲二字,朱元璋便把莫愁湖賜給了徐達,並且建了一座閣樓,名叫勝棋樓(今猶在)。
朱翊鈞到張居正府上吃飯,行為算不上出格,的確算是君聖臣賢的典範了,更易於理解的說,小皇帝蹭飯,釋放了一種信任的信號。
張宏張羅,自然是防止有人趁機毒害皇帝,這全楚會館也有全晉會館摻進來的沙子,張居正讓遊七去後廚也盯著。
張楚城作為楚黨,接連彈劾掉了張四維和王崇古,張居正的庖廚,遊七當然要看緊了。
一頓飯賓主儘歡,朱翊鈞也不知道這些菜名,總之都是香鮮軟嫩,倒是張居正有些坐立難安,皇帝到家裡吃飯,到底該是個怎麼樣的禮儀?這沒有記載,張居正陷入了知識盲區。
作為帝師,張居正自然有資格上桌,可是上桌之後呢?
小皇帝,在文華殿整天問東問西,問的人滿頭霧水,現在更是把難題出在了張居正的家裡來,簡直是欺人太甚!
“元輔先生,之前朕問元輔先生矛盾總是一方對的嗎?這已經這麼久了,元輔先生,還沒回答朕,咱們這《矛盾說》遲遲缺少一章,總覺得缺了什麼。”朱翊鈞詢問著張居正之前自己的疑惑。
欺人太甚!
文華殿上沒問夠,跑到私宅給人添堵!
“臣愚鈍,容臣緩思。”張居正深吸口氣,俯首說道,他已經想出了點眉目,但是還沒完全想明白,他隻能讓陛下再等等。
有道是:張元輔威震主上皇帝上門請求,小皇帝君聖臣賢師徒共進晚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感謝書友“小飛毯”的10000點打賞,感謝書友“茻?”的5000點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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