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覺得有必要讓陛下知道,出手的時機,陛下親政之後,必然會麵對這種糟爛的局麵,如何在關鍵時刻出手,如何利用矛盾裡挑外撅,建立自己的威權,是皇帝必須要掌握的技能。
張居正不認為宦官會有這種才能,有這種能力利用矛盾擴大戰果。
“元輔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鈞清楚張居正在講什麼,不僅在講矛盾說,而且在講如何利用矛盾說來鬥法,而且還用吳兌的案子,演示了一遍,應該如何裡挑外撅,使敵人的矛盾深切的激化。
理論聯係實際的一種具體體現。
張居正開始講解論語,開口說道:“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喻:解做曉字;義:天理之所在;利,人情之所欲。此處君子小人,以德彆。”
“夫子說:君子做事知曉天理之所在,小人做事卻隻知曉人情之所欲。”
“夫子每每君子小人對舉互言,乃形而上之同知;今又有矛盾說天恒變道恒變,是形而下之信實。君子和小人亦非涇渭分明,有合一之處。”
朱翊鈞笑著問道:“先生這話說的,好賴話都讓先生說了,果然先生是常有理,那朕應當如何任事呢?”
張居正聽聞皇帝開口詢問,掌握了矛盾說之後那種輕鬆的日子才沒兩天,皇帝陛下的追問又來了!
他想了想頗為凝重說道:“天在變,人亦在變,今日之我,非昨日自我,知人任事,則在於賢時任之,不賢時則黜之。”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元輔先生,朕有惑。”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那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張居正都有些麻木了,他知道,接下來皇帝陛下的話,不好回答了,他俯首說道:“陛下,咱們看看帝鑒圖說吧,上麵有插畫,生動有趣。”
小孩子就該坐小孩那桌,小孩就該乾點小孩子應該乾的事,整天問東問西,問來問去!
看帝鑒圖說!
不要再問了。
朱翊鈞則頗為誠懇的說道:“元輔先生,做事無定性則餒弱,事事隻做一半,半途而廢,會喪失麵對困難的勇氣,變得膽怯,不弘不毅為懦夫耳,先生為大明元輔,學問人情皆通達,乃是弘毅之士人也,勇哉?”
朱翊鈞打出了一擊回旋鏢,這是張居正教的道理,張居正現在想逃避,那就是不忠於自己的內心的認知,非君子士人所為。
回答朕的問題,不要想著逃避!
“臣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略顯無奈。
早知道教書的時候就不下那麼大的功夫了,看看小皇帝這牙尖嘴利的樣子,那是又欣慰又無奈,欣慰的是這是他教出來的,無奈的是,好像用力過猛了。
朱翊鈞麵露疑惑的說道:“先生說,知人任事,則在於賢時任之,不賢時則黜之。何為賢,何為不賢?何時為賢?何時不賢?總不能朕說誰賢,誰就賢吧,以什麼去分辨衡量呢?”
張居正隻感覺到了些許的壓力,俯首說道:“究其所以分辨衡量,則在公私之際,毫厘之差耳。為公利時為賢,為私利時為不賢,為公利時則用,為私利時則黜。”
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而燦爛的笑容,他就在等這句話,他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何為公利?何為私利?何為公,何為私呢?”
“公利…公…”張居正立即卡殼兒了。
儒家禮法講的都是個人的操守,似乎是個人操守成為了聖人模樣,一切問題迎刃而解,觀曆代先賢文章,對公一字,並沒有什麼明確的定義。
《皋陶謨》講九德;《洪範》講三德;《論語》講溫良恭儉讓、講克己複禮、講忠信篤敬、講寡尤寡悔、講剛毅木訥、講知命知言;《大學》講知止慎獨、戒欺求慊;《中庸》講好學力行知恥、講戒慎恐懼;《孟子》講存心養性、講反身強恕。
這都是個人操守,都是私。
按照論語每每對舉互言出發,公對私,那什麼是公?經典缺少明確定義,什麼是公利,概念也極其的模糊。
張居正自然能糊弄小皇帝,講一堆沒用的屁話,但是他希望小皇帝成才,就不能這麼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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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愚鈍,容臣緩思,為陛下作答。”張居正承認了自己知識上有錯漏之處,既然陛下的詢問,讓他觀察到了這個問題,他自然要想方設法的把這個問題給一個明確的答案來。
“那就看看帝鑒圖說吧。”朱翊鈞也不急,給張元輔時間,好好去觀察。
張居正終於鬆了口氣,看著小皇帝從不可名狀蛻變回了十歲人主,到底那個不可名狀、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不可說之物是陛下,還是眼前這個滿是陽光的十歲人主是陛下?亦或者兩個都是?
陛下是矛盾的,是對舉和合一,陛下就是陛下,不可名狀和十歲人主,都是陛下。
講筵還在繼續,朱翊鈞今天這一錘是大錘,結結實實的砸在了張居正的思想鋼印上,讓他利用矛盾說去尋找公與私的答案。
“謝先生教誨。”朱翊鈞站起身來,微微欠身。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臣愧不敢當,臣恭送陛下。”
朱翊鈞走出了文華殿,看著馮保神遊天外的模樣,問道:“馮大伴想什麼如此入神?”
馮保趕忙說道:“臣在想,大臣們的賢與不賢,何時為賢,何時不賢…”
“馮大伴的答案呢?應該用什麼去分辨衡量賢和不賢呢?”朱翊鈞滿是笑意的問道。
馮保思索了許久說道:“臣鬥膽,臣以為,忠於陛下則賢,不忠於陛下則不賢,賢與不賢,不由這些大臣們說了算!”
馮保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就負責守護皇權,誰碰皇權他咬誰,所以對於賢和不賢的定義,自然是是否忠誠於陛下。
朱翊鈞滿是笑意的說道:“你的答案,已經走在了元輔先生的前麵。”
馮保臉上一樂,他有一天還能在道理上,走在首輔的前麵,著實讓他驚訝,對於馮保而言,陛下的誇獎就是他的保命符,他俯首說道:“謝陛下聖讚。”
“走了,去太液池打魚去,趁著還沒到午膳時間,練練準頭。”朱翊鈞沒有回乾清宮,而是去了太液池,用彈弓射魚。
他的遊泳技藝已經熟練,他離太液池的漢白玉圍欄很近,似乎隻需要推一下,就能掉入太液池裡。
朱翊鈞在打魚,也在等,等人把他推進太液池裡,進而掀起一場波及大明內外上下的清算。
但是他沒等到,張宏和馮保在較勁,對於保護陛下,兩個人不可謂不用心,歹人彆說三丈了,十丈都過不來。
未能落水,朱翊鈞非常遺憾,就這,就這?他都如此的不務正業,做了這麼多離經叛道的事兒,早就該有將一切事情撥亂反正的詭異之事發生。
他都露出了這麼大的破綻,就差自己跳進去了!都沒人推他一把嗎?
今日,又是未能落水的一天。
張居正回到前楚會館的時候,很意外的看到了一個人拿著拜帖徘徊不前,此人正是吳兌。
張居正下了轎攆,走了過去,笑著說道:“環洲怎麼過來了?去過全晉會館了?”
“去過了,謝過了葛總憲的搭救之恩。”吳兌把拜帖收了起來,俯首說道:“謝元輔不殺之恩。”
吳兌過來就是謝張居正,這個案子,到底是張居正督辦,能過關,還是張居正手下留情了。
三娘子那封書信過了這麼久才入京,到底是吳兌被人騙了,還是吳兌要給朝廷上眼藥水,都是千年的狐狸,誰心裡都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到底,還是張居正沒有過分追擊,否則吳兌不死也要蛻層皮,就這封書信,張居正同意它是證據,它才是證據,不承認它是證據,抓著這麼久未曾拿出物證,過了半個月才有了物證,就可以辦了他吳兌。
再給吳兌扣上一定陰結虜人的罪名,能把吳兌送解刳院去千刀萬剮了。
況且,吳兌還得罪過張居正。
“你我昔日有舊,亦有書信往來頻繁之日,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今日過來了,我給你一句忠告,莫要再執迷了。”張居正說完,沒有理會吳兌,走進了會館內。
言儘於此了。
吳兌和張居正曾經在嘉靖末隆慶初,算是同誌同行,後來慢慢走遠了。
朱翊鈞用過了午膳,打算稍微歇會兒再去習武,而李太後考校了一番朱翊鈞功課後,歎息的說道:“吳兌原本是元輔的人,更加確切的說,是元輔同行之人,後來走著走著就走入了歧路。”
“嗯?”朱翊鈞驚訝至極,他還是第一次知道。
李太後滿是唏噓的說道:“隆慶初年,大明和韃靼都打累了,意欲議和,朝中反對的風力極大,當時高拱和張居正都支持議和,高拱任王崇古,而吳兌就是其中支持者之一,張元輔那時已經是次輔了,故此提拔了吳兌前往宣大。”
“本來能成為同行之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具體而言,等到貢市正式確立之後,財帛動人心,人終究是會變的。”
“原來如此。”朱翊鈞這才了然原來張居正和吳兌居然有這種淵源,舉薦之恩。
吳兌並未拜到張居正門下,但是吳兌對貢市之事鼎力支持,對貢市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張居正因此舉薦了吳兌,吳兌去了宣府大同,就跟晉黨攪和在一起了。
這不是張居正看走了眼,吳兌把貢市經營的極好,確實把差事辦好了,隻是誌向不同,兩人漸行漸遠,書信往來最終斷絕,時光荏苒,現在已是物是人非。
北衙之中,吳兌的案子暫時告一段落,以吳兌輕信虜言為罪名,把吳兌攆回了宣府大同。
而此時的南衙地麵,關於清查權豪侵占之事,正在徐徐拉開帷幕。
俞大猷、汪道昆、張誠等一眾陸續來到了鬆江府,他們一到地方,並沒有立刻開始主持還田,而是提調了當年海瑞在應天巡撫的案卷,把徐階侵占田畝的數量進行了核對,清田的數目,以海瑞稽查為準,無論這些田,現在在誰的名下,都要還給朝廷。
俞大猷在等,等朝廷調遣南兵至鬆江府,在此之前,汪道昆並不打算和徐階徹底撕破臉。
兵未到,就逼迫過甚,恐有動亂,也容易給人可乘之機,現在應該著急的是徐階,而不是大明專辦此案的欽差。
張居正的書信也從南衙的九龍館驛,送往了鬆江府華庭,送到了徐階的家宅之中。
徐階的宅院位於青浦金澤,占地超過了兩百餘畝,極儘豪奢的江南園林,還未入門,就看到了一座太師樓,徐階致仕時是太子太師,自然有資格建這種牌額來彰顯身份,這個巨大的牌樓,三進、闊五間,門廳內上下兩層。
至這牌樓來客,一律下馬下轎步行入內,越過了這太師樓,才算是進了徐階的宅院,金澤園。
雕梁玉棟,水榭樓閣充斥其間,一進門是一塊太湖石做影壁,上麵寫著:天地渾然,性皆與善。
信使將京中來信遞給了徐階,徐階忐忑不安了幾個月,終於等到了這封書信,他迫不及待的打開了書信,麵如土色。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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