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璘在南衙,他還真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他猶豫了下才說道:“江蘇葛氏被抄家,是因為葛氏通倭,而不是傭奴葛成殺人。”
葛成殺人那是葛成的罪責,指使的罪名也有定文,頂多把葛氏家主拉來斬首示眾,這完全到不了抄家的地步,而且這種指使的罪名,很難定罪,就在於證據難以搜集,葛成一個織工,他見不到葛氏家主,都是葛氏的‘家人’傳達命令。
所以這種案子,最是難以追溯源頭。
但是葛氏被抄家的罪名是通倭,這才是駱秉良立刻前往抄家的根本原因。
因為葛成信誓旦旦的說,他見到了倭人購買了葛氏出產的絲綢棉布等物。倭人非常好確認,他們的發型是中間刮乾淨還留下一小撮,走到哪裡都能被認出來。
葛成信誓旦旦的說,他看到了倭人,而且還有其他人一起作證,稍微走訪詢問,就坐實了通倭的罪名。
這也是俞大猷希望能夠設立巡檢司的原因,緝私防倭。
朱翊鈞眉頭緊皺的問道:“隻是做生意的話,駱秉良也不會抄家才對,攜怨有濫用職權,依勢作寵之態。”
稽稅房成立,緹騎負責督稅,沒有想的那麼簡單,駱秉良做事也不會全無規矩,否則風力輿論能把駱秉良吃的乾乾淨淨。
大明通倭是一個重罪,但也不是說不論任何事,隻要和倭寇沾上了邊,就算是通倭。
室町幕府還是大明冊封的倭國國王,嘉靖年間倭人爭貢才下旨停止倭人朝貢,在此之前,倭國每十年都朝貢一次,若是沾上邊就算了,那大明朝廷才是最大的通倭。
大明在月港的明令是禁止商舶前往倭國通商,但其實每年從月港都會流入大量的倭銀,倭國的白銀是大明亟需之物,隻是做買賣,一般不做處置。
陳璘斟酌了一番說道:“朝廷責令權豪之家交甲弩,蘇州葛氏偷偷藏了起來,將這些甲弩一並售賣給了倭人。”
“該死。”朱翊鈞聽聞,嗤笑了一下,果然如此,要不然緹騎也不會如此大動乾戈愣是要抄家了。
這是不稀奇,遼東副總兵趙完責督辦甲胄軍備,遼東北虜、建奴都有了大明的布麵甲,上麵還有大明工匠的銘文,隻能說該死中的該死了。
朱翊鈞和陳璘又聊了很久南衙的事兒,才示意緹騎們把船抬出去,運到天津衛,讓陳璘回鬆江鎮便是。
因為要見外官,今日的廷議順延一日,皇帝今日沒有禦門聽政,隻有講筵之事。
“先生如何看待孟子說善戰者服上刑這句?”朱翊鈞坐直了身子問道。
“彼時列國征戰,禮崩樂壞,天下無仁義可言,故此言之。”張居正還是他講學時候那個態度。
脫離任何時代背景去討論言行,那都不是踐履之實,都是強行附會,當時孟子是為了勸仁義,至於霸道,那會兒天下遍地都是霸道,還用孟子去詳細談論?
張居正稍微斟酌了一番說道:“陛下,臣有進言。”
“先生請講。”朱翊鈞點頭說道。
張居正俯首說道:“《禮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
“臣為世宗肅皇帝實錄總裁,查得嘉靖初年,世宗皇帝曾詔敕吏部,言:學政敗壞糜爛,責成吏部,將天下提學官通行考察改黜,蓋僅有存者。又詔禮部沙汰天下生員,不許附學過於廩增之數。”
“世宗皇帝舊章已廢除,士習日敝,民偽日滋,陛下登極以來,止三年,吏部亦未見改黜提學官一人,實則積習日久,振蠱為艱。今之士習,凋敝已極,即按先朝故事,大加洗滌,亦豈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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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請申明嘉靖初年舊章,整飭學政以振興人才。”
整飭學政,這也是嘉靖新政的一部分,嘉靖初年,旁支入大宗的嘉靖皇帝也是想要做個好皇帝,做個明君,在張璁和桂萼的幫助下,也結結實實的做了二十年的明主,後來嘉靖怠政專心玄修,這些新政慢慢都荒廢掉了。
朱翊鈞登基三年以來,大明吏部沒有罷免過一個提學官,也沒有清汰天下生員,這學政敗壞,積弊已久。
“先生有何良方?”小皇帝問策輔臣。
“臣有《整飭學政疏》一本。”張居正翻動著自己的袖子,拿出了一本奏疏來,哪怕是沒有崇正書院的事兒,張居正也要上奏說這個學政的事兒,尤其是這所謂的良知正學,哪怕是搞一點孔孟之道,也比搞良知要強,崇正之學,要是搞知行合一,張居正一萬個讚同,可關鍵是隻有知,沒有行。
朱翊鈞認真的看完了奏疏,這本奏疏真的很長很長。
張居正首先闡述了學政對於國朝的意義,為國朝養士之根本;明確的指出了學政敗壞的惡果,博譽於一時,抗朝廷明詔,不敢違私門請托;嚴厲批評了如今學政的敗壞,為公開幸門,明招請托;引用了嘉靖初年整飭學政的條款,題準事例,逐款開列分析其中的利弊;
結合考成法提出了當下考察改黜提學官、學校籌辦、人才遴選、清汰生員等十八條整飭學政新政。
這十八條,每一條都是張居正為了整飭學政的殫精竭慮。
“先生大才啊,這本奏疏,還有楊太宰之名?”朱翊鈞看完了奏疏,隻能佩服張居正的謀劃,真的是滴水不漏,他已經說明了,要舉當以漸,絕不是操之過急。
楊博已經走了半年了,張居正這個時候才掏出這本奏疏來,顯然不是為了奪楊博的功勞,而是因為彼時時機不成熟。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和楊太宰曾經多次就整飭學政溝通,承楊太宰不棄,臣略有所成,隻是當時政令阻塞,不能成行。”
楊博是個君子還是小人,就像嘉靖皇帝是個明君還是昏君一樣,都是對立而統一的存在。
“先生要加一個算學進去?”朱翊鈞察覺到了十八條裡的盲點,頗為驚喜的問道。
張居正點頭說道:“陛下要稽稅房、稽稅局查賬稽稅,戶部要盤賬、整理國稅度支,南衙、浙江、福建、江西、兩廣要清丈,這都需要算學的人才,現在勉強夠用,但是日後就說不清了,自然要培養。”
“度數旁通乃是國之大計,自然要加一門算學進去。”
“萬曆五年春闈不考,但是到了萬曆八年就一定要考算學了。”
朱翊鈞對加算學極為讚成,但有些擔憂的說道:“好好好,加一門算學好啊,就怕到時候科臣又要喋喋不休,說先生為自己孩子科舉鋪路,專設算學。”
“那就讓兩個孩子萬曆五年中式就是。”張居正頗為誠懇的說道。
朱翊鈞眉頭一皺說道:“科舉為國選士,可是眾目睽睽,操縱科舉之事,先生可做不得。”
“他們好好考就能中式。”張居正卻是信心十足,他的孩子他很清楚,學業極好,上次是張居正特意交待不要考中,為了推行政令,委屈了兩個孩子。
張居正從實力的角度出發,他不用操縱科舉,兩個孩子也能中式。
朱翊鈞拿起了朱筆,奮筆疾書之後,開口說道:“先生所奏,倶深切時弊,鞭辟入裡,所開條款,條條切實可行,著各部遵行,若仍有違怠曠職者,吏部、都察院務要指實考察奏黜,不許徇情,若有姑息徇私,一並處置。”
“下章禮部、吏部部議。”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陸光祖回京,那可是一片罵人,人人都說陸光祖是縉紳叛徒,為了起複狼子野心,若不是他在崇正學院的集會上,振臂高呼,群情激奮之下,葛氏也不會做了這個出頭鳥。
現在好了,駱秉良在南衙的名聲已經不是惡臭可以形容了,動不動就抄家滅戶,著實是可惡至極,但是又毫無辦法,無論是昆山顧氏,還是江蘇葛氏,那都是曆曆有據,辦的案子,都是鐵案,不是汙蔑,就隻能叫囂幾句魚肉縉紳,不了了之。
在隆慶年間,魚肉縉紳還是個罪名,到了萬曆年間,因為清丈、清理侵占、還田等事兒,魚肉縉紳已經不是罪名了。
不魚肉縉紳,縉紳就要魚肉朝廷了。
這陸光祖剛回京,彈劾他的奏疏,就如同雪花般飄進了文淵閣內,這些彈劾的奏疏,統一被呂調陽貼了空白的浮票,朱翊鈞都畫了個叉號,任由言官製造風力輿論,卻是一言不發。
朱翊鈞在等,在等科道言官跑到承天門前磕頭,彼時朝天闕,朱翊鈞耐著性子解釋了,若是這次還要鬨騰,那緹騎的板子,可不是那麼好吃的。
平時上奏朱翊鈞可以耐心解釋,朝天闕那就是破壞規則,是逼宮。
日上三竿,都察院左、右都禦史葛守禮、海瑞,掌翰林院事王錫爵、掌國子監事王家屏、範應期等人齊聚在了全晉會館之內。
葛守禮平靜的說道:“我看好都察院的禦史們,王學士定要看好翰林院,王家屏、範應期你二人看好國子監,但凡是有一個人跑去皇極門磕頭,咱們全都引咎致仕好了。”
王家屏還以為葛守禮叫他們來是商量聯袂朝天闕之事,可是一聽居然是要把所有人看好不得擅動,疑惑的問道:“這可是奪情起複,忘親貪位者詆臣也,上乾天怒,俱獲重譴之事。”
“胡說八道,哪個奪情起複的事兒,獲得天譴了?瞎說什麼呢。”葛守禮立刻訓斥道:“你盤算下,國初從閣臣到廷臣,一體奪情,最長的也不過給了六個月的假期處理喪事,哪個明公奪情起複的被天譴了?”
範應期還真的認真盤算了一番,搖頭說道:“那倒沒有,但事關綱常人紀、士君子立身大節,而可苟焉!”
“你非要找死是吧,伱去,你去!快快快。”葛守禮也不再廢話,揮手讓範應期去朝天闕,去皇極門前磕頭去!
範應期趕忙說道:“葛公教我,為何這事不能前往?”
葛守禮靠在椅背上,無奈的搖頭說道:“唉,咱們這個陛下哪哪都好,看著挺明媚的仁君典範,就是這心思…太重了。”
葛守禮幸虧嘴上有把門,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他就沒有見過這麼陰險的皇帝!
“葛公何不明言?”範應期滿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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