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殺了吧,朕遠在北衙,而兩廣在極南,任事大臣麵臨如何困境,隻言片語也說不清楚,既然證據確鑿無誤,那就殺。”朱翊鈞最終下了決斷,明公們都說要殺,連最溫和的萬士和都很明確的說,不主張寬宥姑息,那就殺了就是。
一定要注意到,兩廣縉紳彈劾淩雲翼嗜殺,請求朝廷寬宥一二,而不是說淩雲翼在指鹿為馬,混淆是非黑白,淩雲翼絕不是辦得冤假錯案。
兩廣縉紳也知道電白林氏和廣州伍氏該死,隻是請朝廷寬宥。
朱翊鈞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大司寇和大宗伯就不用為難了,案子順利推進到了下一步。
其實淩雲翼麵臨的局麵遠比朝廷想象的更加困難,若非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淩雲翼一個儒學生,也不是嗜血之輩,他若是不殺人能把事兒辦了,不願意做個老好人,你好我好大家好?正因為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淩雲翼才要向朝廷請援。
張居正認為殺不殺都行,殺可以震懾權豪,給淩雲翼更多的支持,不殺可以有更多的政治餘地,給淩雲翼在地方,更多進退的空間。
張居正主張殺,因為他不想看到兩廣和西北一樣,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淩雲翼殺權豪縉紳,就是不跟地方蛇鼠一窩的具體表現,他當國的時候,要保證大明不再出現任何一個藩鎮。
廷議終於結束了,張居正再次開始講筵,很多書陛下已經可以很順暢的讀明白了,所以教授的速度極快,陛下學的真的很好。
而朱翊鈞在講筵之後,開始詢問漕糧箱的若乾問題,而後開始詢問錢法,尤其是銅錢,大明要是鑄錢賠錢,那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最後水會枯竭,樹會枯萎,這必須要問清楚的。
張居正聽完皇帝詢問,抖了抖袖子,找了一本泛黃的奏疏說道:“臣有本代呈。”
“嘉靖三十四年四月,時任戶科給事中的殷正茂,上奏開銅礦鼓鑄銅錢,以舒緩朝廷財用大虧,鑄息利厚,彼時朝廷東南平倭,西北抗虜,國朝捉襟見肘。”
“當時核準,但是戶部認為投入巨大,不如雲南就地鑄錢,結果把事情搞砸了,嘉靖四十四年,罷滇銅。”
鑄息是什麼?鑄息就是鑄幣稅,一兩銀子換1000個銅錢,而1000個銅錢的所有工本銀,在0.625兩左右,這就是鑄幣稅。
殷正茂,提倡大力開采滇銅。
“又是殷部堂的奏疏嗎?”朱翊鈞讓張宏呈送,認真的看完了殷正茂的奏疏,十分確信的說道:“殷部堂果然有濟世之才。”
殷正茂的意思是將滇銅出滇,在城陵磯、燕子磯、采石磯等地鑄錢,長江三大名磯,城陵磯在嶽陽,燕子磯在南京,采石磯在馬鞍山,都是長江上的良港。
在長江沿岸鑄錢,而後散播到大明內外之地,但是這樣投入是十分巨大的,首先就要疏通航路,其次就是要長江良港開建,而且還要整頓沿途的私設關隘等事兒。
戶部圖省事,說:城陵磯五方雜聚,於此開鑄恐奸詭易興;雲南地僻事簡,即山鼓鑄為便宜。所以在雲南就地鑄錢。
殷正茂在七月上奏,非常不認同戶部的做法,認為戶部是貪小便宜吃大虧,不把滇銅運出來,錢在雲貴淤塞,而終無以為繼。
果然應驗,就地鑄錢導致滇銅無法出雲南,造成了銅錢在雲南堆積,錢在雲南形成了堰塞,而白銀卻履行貨幣職責,銀貴銅賤,最終,嘉靖四十四年停止雲南鑄錢。
殷正茂說一年隻需要投入39萬兩工本銀,可以得錢6.5億文,朝廷能盈利53萬兩,戶部在雲南投入了2萬工本銀,鑄造3300萬文,朝廷盈利2萬兩白銀。
“陛下,臣惶恐,當時戶部實在是無奈之舉,朝廷虧空空空如也,戰事兵禍連綿,哪裡能拿得出40萬兩銀子去鑄錢,彼時嚴嵩當國,嚴嵩黨同伐異冤殺夏言,固然奸佞,但是就事論事而言,還是朝廷窮鬨出的禍患。”張居正這話又為嚴嵩開脫的嫌疑,但張居正還是認為,當初戶部鑄錢,其實還是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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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殷正茂的思路,賺到的53萬兩銀子,要持續投入到長江匪患平定、長江疏浚、海港營建,如此五年之久,朝廷才能真的開始盈利。
戶部當然知道殷正茂說的危險,錢會堰塞,一定會發生,但是朝廷沒銀子去督造。
這個邏輯是這樣的,朝廷沒銀子,所以要鑄錢,鑄錢是為了盈利,結果需要大筆的投入,可是朝廷沒有銀子,至此陷入了惡性循環。
朱翊鈞笑著說道:“戶部現在有703萬兩銀子。”
“所以殷部堂當年所畫之策,就可以推行了。”張居正俯首說道。
“先生不是不喜歡殷部堂嗎?”朱翊鈞合上了奏疏,看著上麵卷的角,張居正拿著這本奏疏,顯然是多次翻閱,上麵還有張居正的筆記,顯然張居正是仔細研究過的。
張居正理直氣壯的說道:“臣隻是不喜歡殷部堂在兩廣,賄政必然滋生姑息,姑息必然有藩鎮之虞,臣為大明首輔,當國理政,他現在在呂宋,那就是大明忠君體國的泗水伯。”
朱翊鈞笑了笑,讓張宏把殷正茂的《議廣鑄錢以充國用疏》放進政學的櫥窗之內,《漕糧箱法》放到了工學的櫥窗之內。
漕糧箱法,不完全是張居正的一人之智,而是南衙造船廠所有船工們的智慧。
張居正又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本奏疏說道:“陛下親事農桑,以番薯救荒,寶岐司推廣番薯,略有成效,臣請陛下過目。”
寶岐司推廣番薯是推廣的救荒糧,張居正親自主持,大明秦嶺淮河以北廣泛種植,這東西不能用於納賦,所以種植推廣非常順利,主要是為墾荒的荒田,薯苗隻需要一瓢水,一勺糞,就能活。
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大明的番薯產量大約是寶岐司的六成到八成左右,完全看肥力,寶岐司那不是種地,那是把薯苗當祖宗伺候。
主要是肥料上的差彆,即便是如此,番薯生民無數。
陝西、山西、一共開設了三十萬畝的種田,這些種田並不是連貫的,而是各府縣裡,都有涉及其中,地窖若乾,主要種的是馬鈴薯,而不是番薯,種植麵積已經達到了三萬餘頃,饑饉餓殍比之往年明顯減少。
而河南、湖廣的種田隻有二十萬畝,種植麵積也隻有兩萬頃左右,主要產區集中在了一些丘陵地區。
京畿、遼東的種田京畿有四十萬畝種田,而遼東隻有五萬畝種田,種植麵積超過了四萬五千頃,戶部已經有聲音說要對番薯征賦的打算,但是張居正依舊不肯,並且認為番薯本就是救荒所用,不宜征賦,但是戶部仍然認為萬曆十年起,就應該征賦,否則借著番薯名義不納正賦,會蔚然成風。
而這裡麵,王崇古在西北宣大等地的番薯推廣工作中,仍然是一騎絕塵,再次摘得桂冠,以宣府、大同府兩府之地,種田三十萬畝,種植麵積三萬頃、畝產為八成,遙遙領先。
主要是十九萬的力役安置,人糞多讓西北番薯的產量變多,其他地方也就是六成而已。
“朕不知讓大司寇回京是對是錯,大司寇離開了宣大後,宣大的種田不僅沒有增長,還有所降低。”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疏,察覺到了一個現象,吳兌和王崇古漸行漸遠了。
更加明確的說,吳兌在作死。
王崇古說兩三年內,他還能管得住,那之後,西北鬨出什麼亂子,他真的不敢保證。
事實也是如此,王崇古離開宣大僅僅一年,他的那些政績不僅沒有得到推廣,反而是出現了下滑。
“族黨藩鎮之虞也。”張居正則非常平靜的說道,他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局麵,他不會歸政的時候,還給陛下一個千瘡百孔的大明。
而此時的王崇古家宅中,已經搬到了王崇古家中的張四維,聽聞了朝廷要處斬兩廣權豪縉紳之後,急匆匆的找到了王崇古。
王崇古從來沒改變過自己的立場,他就是想賺錢。
張四維麵色不再金黃,但是現在的麵色更加恐怖,是蠟黃色的,他振聲說道:“生殺予奪,生殺予奪啊!舅舅!我說什麼來著?朝廷掌控了生殺予奪大權,我們賺的錢,全都是給朝廷儲蓄罷了。朝廷為了銀錢,冤殺權豪縉紳啊。”
王崇古看著張四維不敢置信的說道:“你怎麼這麼喜歡顛倒是非曲直?淩雲翼在去年正月就開始張榜,不讓縉紳豪戶跟羅旁山民亂勾結,已經一年多了,萬曆三年六月,陛下旨至兩廣,萬曆四年正月起開始推行。”
“就這,陛下仍然打算念在他們助軍的份上,寬宥一二,我,你舅舅,同意殺,陛下不想殺,廷臣同意殺,最後才廷議要殺。”
“你能把這個事情發展的順序捋順了去思考問題嗎?”
“朝廷的確掌握生殺予奪大權,但若是這兩家權豪戶遵紀守法,朝廷閒的沒事乾,去威罰?他們那點家產,算什麼啊,現在戶部裡躺著七百萬兩白銀!”
“朝廷,才是天下最大的權豪戶!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那個權豪戶,你明白嗎?”
張四維依舊不服氣的說道:“還不都是聚斂之臣,苛責魚肉縉紳而來?”
王崇古深深的吐了口濁氣,語重心長的說道:“外甥,你的立場是你自己,這沒問題,但是你有沒有思考過,人是群居的,沒有人能離開他人而活,你會庖廚嗎?你會木工嗎?你會種地嗎?你會嗎?你統統不會。”
孟子駁斥農學天子親事農桑,主要是討論的就是分工。
王崇古兩手一攤說道:“對立而統一,你懂嗎?”
“你不能隻索取,不付出吧,索求和付出是對立,也是統一的,索取就是付出,付出也是索取。楊朱之學貴己已經是邪道了,但是人家楊朱之學,還講究拔一毛而為天下,不為也,取一毫而損天下,亦不為也。”
“一毛不拔,一毫不取,你隻是一毛不拔,卻不肯一毫不取,你的想法,甚至還不如楊朱之學。”
王崇古非常支持張居正取締六十四家書院,這活兒還是王崇古親自操刀乾的,看看張四維的思考問題方式,這哪裡是貴己,分明是以我為尊,天下都要圍著我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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