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見陛下,臣愧對先帝所托,陛下所倚重,致使陛下深陷困境,而無計可施,臣有罪。”張居正跪在地上,話音剛落,就已經潸然淚下。
“哎呀,先生快快請起,何罪之有?”朱翊鈞依舊帶著笑意說道:“隻要沒有殺死朕,先生就無罪,免禮免禮。”
“先生啊,從永樂十九年遷都起,大明北衙皇宮失火四十二次,平均每五年一次,其中火災最大的是永樂十九年遷都北衙,成祖文皇帝剛遷都到北衙,四月份皇宮就被點了,這一次失火,一直到正統六年,三大殿才開始重新修繕。”
“永樂二十年,乾清宮再次失火,成祖文皇帝寢宮又被點了。”
“正德九年正月,乾清宮再次失火,火燒了整整三個時辰,乾清宮、坤寧宮燒光了。”
“嘉靖元年,世宗皇帝剛入京還沒一年,清寧宮等三宮失火,四年三月仁壽宮失火;八年十月,乾清宮大火,十年正月宮裡再次失火。”
“嘉靖三十六年四月的一場大火,三大殿、文武二樓、左順門、右順門、乾清宮、坤寧宮、午門全都燒的一乾二淨,爺爺能怎麼辦呢,也不能怎麼辦,隻能下詔重修。”
朱翊鈞又不是不讀國史,他清楚的知道,處於權力鬥爭正中心的皇宮,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大火隨時都有可能要了他這個皇帝的命。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說道:“臣懇請徹查凶手!”
“先生認定是人為的?”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平靜的問道。
“絕不可能是天災,中午暴雨,陛下引雷塔功成,臣雖然不懂,但是臣自己家裡也搭了一個引雷塔,確實可以…遮蔽天機,可避雷震,臣雖然不懂,但是這引雷塔避雷,絕無可能是天災!”張居正立刻回答道:“就是有人故意縱火!”
張居正不相信任何人,皇帝宮裡種地,他在樸樹下種番薯,宮裡搞色散實驗,他非要親自查看,宮裡搞千裡鏡觀星,張居正也有兩台,他不相信皇帝身邊的宦官,就像徐爵連張居正都懷疑一樣,張居正是生怕小皇帝被蒙蔽,而宦官是覺得張居正也是嫌疑人之一。
這避雷之術,太像那些個法術了,張居正也是怕小皇帝誤入歧途,沉迷於道法之類的東西,所以自己也搭建了一個引雷塔和宮裡的是一樣,而且避雷針,他也安裝了不少,就是為了做對比實驗。
結果就是確實可以避雷,所以,這雷震絕對不是什麼天人示警,隻是還沒有弄明白的萬物無窮之理罷了。
那這場大火,就不是雷擊天災,而是故意縱火。
“還以為先生又要說息事寧人呢。”朱翊鈞是有些意外的,他還以為張居正會像上一次一樣,把這次的失火案作為政治籌碼兌換出去,即便真的兌換出去,朱翊鈞也不責怪張居正的選擇。
萬曆元年正月那會兒,給先帝修陵寢,就隻有不到40萬兩,大明都快散架了,隻能如此交換。
現在大明新政正在推行,把宮中失火作為籌碼交換出去,朱翊鈞也是認可的,委屈這東西,誰還不受一點?不如意十有八九。
脫離任何時代背景去討論政令,都是不度世勢的賤儒,是違背自然發展規律的。
“臣死罪!”張居正自己都眥睚必報記仇的很,當然知道自己的徒弟也記仇,所以他去年冬天,才把高拱拉到京師來,要重啟刺王殺駕案,哪怕是牽連廣眾,也不能讓陛下受這個委屈。
但是皇帝的選擇是,不重啟舊案,翻舊賬,而是為了國朝的穩定,為了新政,選擇忍受這份委屈。
委屈多了去了,朱棣興高采烈的從南衙遷都北衙,剛住了三月的新房子被人點了,還不能發作,過了一年,自己住的寢宮又被點了,五次北伐、六下西洋(第七次是宣德年間)的文皇帝能能怎麼辦呢?
隻能修省,是自己招致天怒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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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就不要一直死罪死罪的,搞得跟言官一樣。”朱翊鈞再次糾正了張居正,大明新政轟轟烈烈的展開,朱翊鈞和張居正就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朱翊鈞死了,張居正必然下野,甚至死的不明不白。
朱翊鈞雖然沒有兒子,但他有個弟弟,把朱翊鏐抬上來做皇帝就是,可張居正這首輔、馮保這老祖宗必死無疑。
皇帝根本不懷疑張居正,即便是最後查出來真的是張居正做的,朱翊鈞當然會殺了張居正,但也隻怪自己識人不明,輕信他人,張居正的政令,他是絕對不會取消的。
朱翊鈞比張居正更希望大明再興,讓大明再次變得偉大,是高於自己生命和榮辱的使命。
張居正如此,朱翊鈞更是如此。
“徹查是一定徹查的,先生,咱給先生講個笑話,這次還是高拱,哈哈哈!”朱翊鈞說完自己都笑了,馮保和趙夢祐都不信,高拱那個倔老頭,膽子很大,手腕狠辣,但是他現在沒那個能力。
張居正聽聞已經查到了凶手,立刻振聲說道:“陛下,臣請緹騎立刻前往緝拿要犯回京,徐行提問。”
“高拱,朕見過了,朕覺得不是他。”朱翊鈞搖頭說道。
“凶手既然想要追查高拱,那就追查,自然會露出馬腳來。”張居正再次俯首說道。
朱翊鈞懂了,這就是常見的政鬥手段,敵人使用了陰謀詭計,順水推舟,皇帝似乎上當了,但其實就是為了讓敵人放鬆警惕,然後打伏擊戰,如同戚帥在青龍堡搞得這一出兒,誘敵深入。
“嗯,馮大伴、緹帥,發兵新政,把高拱逮…請回來詢問吧,是請,不是逮,高拱舊疾纏身,可不要把人綁在馬背上,萬萬使不得的,朕雖然不喜歡高拱,不認同高拱的新政,但是他還是有功於社稷的,慢慢進京就是。”朱翊鈞不是陰陽怪氣,他不讚同高拱的做法,不喜歡高拱,但高拱畢竟是有功於社稷。
在朱翊鈞這裡,但凡是做個人,那皇帝就會把對方看成是個人。
“臣等領旨。”趙夢祐直接點緹騎發兵新鄭,那是高拱的老家。
“陛下,臣請戚帥回京。”張居正再次俯首請命,請戚繼光回來的意思很明確,張居正打算大開殺戒了!既然要掀桌子,張居正和小皇帝的處置方案都是如出一轍的,超級加倍!
直接點兵圍殺,把反對者物理消滅的乾淨,就徹底解決問題。
張居正發現譚綸的激進是很有道理的,理解譚綸,認可譚綸,成為譚綸,張居正打算掀桌子,殺他個血流成河,殺他個天朗氣清出來,敢對皇帝出手,那就要承受皇帝的怒火。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大寧衛呢?不要了?”
張居正俯首說道:“可以給土蠻汗讓步,不封王給互市,將大軍調回京師。”
“朕不給土蠻汗讓步,大寧衛軍事調度,仍按舊令,大寧衛不容有失。”朱翊鈞非常不讚同的說道,相比較大寧衛,清算之事,可以延後進行。
“陛下!”張居正端著手,這次他非常的固執。
“先生,國事危險!”朱翊鈞仍然不讚同。
張居正再搖頭說道:“王者無私!”
“國事有輕重緩急,矛盾有主要次要,這是先生教朕的道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乃《孟子·儘心章句下》之法,先生怎麼能分不清楚輕重緩急和主要次要呢?占領大寧衛為國之長策,絕不容失。”朱翊鈞非常堅持,他也非常的固執。
“臣沒教過這句話,洪武年間,這句就被刪減了。”張居正立刻反駁說道。
朱翊鈞正襟危坐,開口說道:“大凡國之所恃以立者有三:曰民,曰社稷,曰君。人皆知君為尊,社稷為重,而不知民之所係更甚切也。”
“以我言之,民雖至微,然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何也?”
“雖無可尊之勢,而有可畏之形,民其至貴者也;社稷雖係一國之鎮,然民以土為供,而報祀為民生而報也;民以食為天,而祈穀為民命而祈也,不可與民而並論矣,所以說社稷次之。”
“至於君,雖為神人之共主,然臨撫兆庶,皆由於民心之愛戴也;保守疆土,皆由於社稷之安寧也,又不可與二者而並論矣,所以說君為輕。”
“夫君、民、社稷輕重之等有如此。為人君者,可不以民、社為重,而日兢兢以計安之乎?”
朱翊鈞直接來了一段全文背誦,笑著問道:“先生教過。”
張居正驚疑不定,這的確是他的批注,討論民、社稷、君的關係,但他記得非常清楚,他講筵從來沒講這段,按照皇明祖訓,這是被刪掉的內容,他自然不會教授,他驚訝無比的說道:“這是隨筆注解,不是四書直解,臣沒教過!”
“是不是先生說的話?”朱翊鈞頗為淡定的說道。
“臣在嘉靖三十五年回京的時候,的確批注過這段,但是,臣沒有呈送禦前。”張居正印的四書直解裡沒這段。
“朕讓禮部尚書馬自強給朕找來的。”朱翊鈞頗為確定的說道:“這的確是先生教的道理。”
“朕意已決,戚帥仍在大寧衛,等他回來再清算也不遲。”朱翊鈞用張居正的道理反駁了張居正。
掀桌子自然是要掀桌子的,但是要到大軍凱旋,永平衛軍兵接手大寧衛防務為止,這是國之長策。
“宣大司寇進殿來。”朱翊鈞讓張宏把王崇古叫進來。
王崇古入門就跪,膝行到禦前,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臣有罪,臣愧對陛下聖恩。”
“還請陛下念在臣西北主持封貢、安土牧民、安置十九萬流民、開墾荒田、推廣番薯生民、督辦毛呢官廠的微薄功績上,饒臣一家老小性命。”
王崇古很清楚宮中大火是誰乾的,朝中有能力、有膽量、有動機做這件事的範圍真的很小很小。
這次,已經沒有楊博出來平事了,王崇古根本不打算平事,這天大的事兒,他哪有遮天的本事,他隻求自己和兒子能夠不被牽連其中。
王崇古隻恨自己毒蛇放的晚了,沒把張四維直接毒死。
朝中最激進的是譚綸,其次才是王崇古,而後是皇帝,最後是張居正,最保守的是吏部尚書萬士和。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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