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終究是最守規矩的一群人,因為不守規矩的都會發生生產事故,事情已經鬨到了這個地步,被抓到的袁慎、幾個大把頭,都還活著。
“姚知縣救我!”袁慎看到了姚光啟的一瞬間,立刻高聲喊了起來,並且開始掙紮,如同一個秋千在空中蕩來蕩去,顯得格外的滑稽。
這袁慎一喊話,周圍所有的匠人忽然都把目光看了過來,每個人都緊緊的攥著手中的武器,都是些鋤頭、鐵釺之類的生產工具。
姚光啟左右看了看,將一塊破抹布拿了起來,一把塞進了袁慎的嘴裡,厲聲說道:“聒噪,闖下這麼大的禍來,還胡言亂語,我救不了你,也沒人能救得了你。”
袁慎自己找死也就算了,還要胡言亂語把姚光啟一起害死!
匠人們看到了姚光啟的動作,才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至少這個姚光啟,和傳聞中的一模一樣,臉上真的有道疤。
“誰說話管用?”姚光啟看向了這些匠人,詢問話事人是誰。
“我!我叫周建仁,是湖廣人。”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壯碩男子走了出來,他大聲的說道:“姚知縣,人是我殺的!冤有頭債有主,一人呢做事一人當!跟其他人無關。”
姚光啟從周建仁的眼神中看到了戾氣,顯然是情緒格外的激動。
“你一個老實人,不是被逼急了會殺人?”姚光啟看著周建仁,給了周建仁一個老實人的標簽,這是懷柔,同樣也是實話,周建仁一看就是那種賣力氣謀生的人,能活得下去,就會忍氣吞聲。
“你說話算話的話,我和伱談談。”姚光啟看著周建仁的眼睛,不移不讓,在談判的時候,不敢注視對方的眼睛,就是膽怯,就是心虛,而姚光啟沒什麼心虛的,他進來,就是解決問題的。
“好,在哪裡談?”周建仁伸手,示意所有人放下手中的武器。
“就在這裡,當著所有人的麵兒。”姚光啟環視了一周,沒有選擇屋內,而是選擇了大庭廣眾。
選擇屋內,很容易被匠人們看作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協定,讓矛盾進一步的升級,在這個時間裡,信任就是最珍貴的東西。
“在這兒?好!”周建仁一愣,而後立刻說道:“姚知縣,袁慎必須死!”
“好,但不能死在這裡,更不能死在你手裡。他可以被明正典刑,不能死於私刑。”姚光啟說出了自己的底線,姚光啟是懷柔,不是縱容,同樣對於匠人們而言,把袁慎和這幾個大把頭以私刑處置殺死,那朝廷也隻能鎮壓了。
姚光啟此言一出,周建仁麵色劇變,身後的匠人們,握緊了自己手中的武器,緊張的看著談話的二人,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打起來一樣。
哪怕姚光啟隻是穿著一個素衫,但是這些匠人們還是如臨大敵。
“周建仁,還有在場的這三十多名工匠,還有那邊圍觀的七十二名匠人學徒,現在都動了手,已經流了血,屍體就堆在牆邊,你們想過接下來要怎麼辦嗎?”姚光啟不疾不徐,說話有條不紊,儘量留給這些匠人們思考的時間。
在被壓迫的時候選擇了奮起反抗,袁慎帶著一群家丁闖到了染坊打人甚至殺人的時候,矛盾激化到匠人們對等報複,拿起了武器保護自己,現在事情暫且告一段落,袁慎就掛在這裡,是殺了袁慎泄憤,還是選擇相信朝廷會伸張正義?
其實現在匠人們處於十字路口,他們本身也很迷茫,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陛下下了新的聖旨,要鬆江府戶房公證勞務契約,保證勞動報酬的支付,對於拒不支付者,會進行抄沒家產!這是明旨,聖旨已經到了鬆江府衙,陛下,向來說到做到!”姚光啟看著匠人們開始猶豫,立刻把他的殺手鐧搬了出來,姚光啟打出一張皇帝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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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帝的信譽,舉世皆知。
鬆江府尤其信任陛下,徐階可是死在了天牢裡,盤踞在鬆江府最大的烏雲,是陛下親手撥雲見日,讓鬆江府重現光明,徐階權勢滔天的時候,鬆江府的賦稅都要過徐階的府邸。
陛下就是姚光啟敢自己進來的最大底氣!
他知道,他說陛下會給一個公平、公正的審判,匠人們會相信,因為陛下真的會伸張正義。
匠人們的神色有些驚駭,而後握緊武器的手,慢慢的放開,隨後將武器放下,是的,哪怕這個世道再糟糕,陛下還是值得信任一次的。
有一個叫陳大壯的漢子,他爹為兗州孔府的狗送殯,淩雲翼給了陳大壯選擇的機會,陳大壯選擇了相信陛下。
兗州孔府轟然倒塌。
姚光啟看著匠人們放下武器的這一幕,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對國失大信,人心啟疑,萬夫一力,天下無敵這十六個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陛下就是如此,隻要許諾,就會踐行。
有這樣的君主,讓姚光啟、申時行這些臣子,在做事的時候,就多了無窮無儘的底氣。
“周建仁,你要自己承擔殺人的後果嗎?殺人是要償命的。”姚光啟其實知道這個話,不合時宜,不應該現在說,應該等匠人們徹底放下武器,等事情結束,等所有人被押入了監牢之中,再進行詢問。
但姚光啟還是當著周建仁的麵兒,把這個尖銳的問題提了出來。
“就是我乾的!”周建仁沒有任何猶豫,把所有的罪責攬到了自己的頭上。
“你知道趙老七嗎?”姚光啟用最快的速度說道,生怕說的慢了,匠人們用手中的鐵錘給他開瓢!
在說到這個關鍵問題的時候,這些個匠人們已經開始躁動了!
“那是何人?”周建仁疑惑的問道。
“陛下親自過問的一個案子。”姚光啟將趙老七的案子娓娓道來,菜戶營趙老七,就是那個比陛下力氣還大,跟陛下角力,對陛下這個青年組第一個高手產生了實質威脅的趙老七,趙老七殺孫誌誠家丁、訴棍的案子,皇帝陛下親自過問後,趙老七沒有償命,而是被流放到了應昌。(322章)
當然趙老七的力氣極大,到了應昌,立了不少的軍功,已經是一個把總了。
這個案情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又有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趙老七是怒從心中起,是個人的憤怒;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是工匠們的集體憤怒。
這就是差彆。
姚光啟十分鄭重的說道:“我不能對你許諾,你可以和趙老七一樣以正當防衛為由獲得寬宥,但我可以告訴你存在這種可能,或者我可以更加直白的說,你可以永遠相信陛下。”
“你願意再相信一次朝廷,再相信一次陛下嗎?”
“當然。”周建仁立刻回答道,他相信姚光啟,因為姚光啟臉上有道疤,那是為了保護漁民的海帶留下的傷痕,他也願意相信陛下,因為陛下說話算話。
“我把衙役散去,隻留下十個人負責把這一乾案犯押入上海縣監牢,你讓工匠各回各家,你自己束手就擒如何?”姚光啟給出了處置辦法,眼下當務之急,讓匠人們離開,從憤怒的情緒中冷靜下來。
周建仁鄭重的說道:“可以。”
姚光啟走出了宏源大染坊,讓衙役散去,而後宏源大染坊打開了大門,工匠們一看外麵沒有衙役圍著,立刻做鳥獸散,快速離開了,周建仁也沒有抱著渾水摸魚的想法逃走,而是看著袁慎,等到衙役給他戴上了枷鎖。
申時行大踏步的走進了宏源大染坊,看著被倒掛的袁慎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對著陳天德說道:“陳指揮,麻煩找三根長杆來,最好一丈多高。”
“作甚?”陳天德疑惑的問道,這申時行要做什麼?
“遊街,把袁慎掛到長杆上,遊街。”申時行拍了拍袁慎的臉,笑嗬嗬的說道:“正愁陛下的旨意如何執行下去,這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袁大公子,借爾人頭一用,推行朝廷政令!”
陳天德不懂,這些個讀書人肚子裡的彎彎繞繞實在是太多了,但姚光啟立刻就懂了,暗罵了一聲老狐狸。
陛下的聖旨一共有兩件事,第一件事自然是公證勞務合同,第二件事則是集體所有經濟體製的探索,這個匠人們持有工坊的股份,製度應該如何建立?股份應該如何劃分?重大決策如何決定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需要進行探索。
現在,宏源大染坊,現成的試點工坊,就這麼出現了,這就是袁大公子人頭的作用了。
所以,袁慎必須死,申時行要推行政令,他真的很想進步,不想進步,在鬆江府受這個罪做什麼?
“姚知縣真的是好膽,這都敢單刀赴會,申某佩服,此事我一定如實稟明朝廷,為姚知縣請功!”申時行對姚光啟的處置非常滿意,至於楚黨和晉黨的爭鬥,那自然是要爭的,但爭鬥不是貪對方的功勞,申時行從來沒貪墨手下任何人的功勞。
“謝撫台,其實我也不是好膽,實在是跟百姓們打交道打的多了,知道這些個匠人們,最是守規矩罷了。”姚光啟歎了口氣說道:“這世道不該是這樣的,越守規矩的人,越被欺負。”
整個事件發展的脈絡是極為清晰的,是大把頭打傷了學徒,匠人們才奮起反抗,袁慎一聽,帶著家丁要打匠人,甚至還打死了人,見了血的匠人才開始自衛,打死了家丁,事實十分清楚。
“走,遊街去!”申時行大手一揮,讓縣衙的衙役,把袁慎掛在了長杆上,招搖過市。
姍姍來遲的鬆江遠洋商行商總孫克弘,遠遠的就看到了被掛在長杆上遊街的袁慎,才鬆了口氣,幸好矛盾不會進一步激化,要是鬨起民亂來,誰都逃不掉。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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