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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西的教派是不允許質疑的,神說了什麼就是什麼,至於神諭是什麼如何解讀,自然由教廷說了算,任何膽敢質疑的人,無論是誰,都會被打為異端,遭受裁判所的懲戒,受害者層出不窮。
但作為智慧之神的擁躉、因為智慧所聚集起來的信眾,是可以向智慧的化身去提問的,而且可以獲得答案。
“如果朕現在讓你去死,你會如何做?”朱翊鈞忽然開口問道,他對狂信徒這個樣本,產生了一些好奇。
馬麗昂十分肯定的說道:“我會問清楚為何要我赴死,如果是為了八大美德,我必將無所畏懼。”
“很好,朕喜歡這個答案。”朱翊鈞發現馬麗昂的狂熱,並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這對朱翊鈞這個化身而言,就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至少是個有一定理性的教派,而不是為了神可以不顧一切獻身的教派。
大明不是聖地、朝廷不是教廷、大明冊封藩屬國是基於邊疆穩定的需要、朱翊鈞也不是什麼智慧的化身,這個大明教給朱翊鈞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因為一旦它變得畸形,沒有任何理性,那還不如毀滅。
張居正吃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回旋鏢了,大明教變得畸形,大明遲早要吃到這份回旋鏢。
而朱翊鈞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對這個大明教有著莫大的影響力,朝聖之後的馬麗昂,在泰西可以說自己是聖徒,那麼她對教義的解讀,一定會影響到大明教的走向,開這個口子,是很有積極意義的。
“那麼你還有什麼疑問嗎?”朱翊鈞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後,開始為馬麗昂這個狂信徒解惑,不至於讓大明教走入歧途。
馬麗昂頗為誠懇的說道:“引領人們走出迷茫的先知啊,迷途中的羔羊,需要您的指引,我有許多的困惑,但這些人生路上的困惑,不值得先知浪費口舌,我隻是有些疑惑,在泰西,羅馬教廷告訴人們,世界是一成不變的,是神在人間的隨意塗鴉。”
“我不知道如何去反駁他們。”
矛盾說的最大基石,就是世間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變化的,萬事萬物之間存在著普遍的聯係,正因為這些普遍的聯係,才會出現事物複雜的矛盾,變化就是太極,就是混沌,矛與盾就是兩儀。
矛盾說和這個大明教崇尚的太極八卦是高度契合的。
但馬麗昂在成為信徒之後,遇到的最大困境,就是如何戰勝異端!那該死的羅馬教廷就是泰西頭上最大的烏雲,最大的異端!
就連宗教的護教者費利佩二世都對宗教有所不滿,這是對世俗權力的爭奪。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而後露出了一個微笑,對著馮保耳語了兩聲,馮保讓小黃門去取東西了,皇帝笑著對馬麗昂說道:“你的問題,朕已經有了答案,不過需要朕的近侍從通和宮取來,你還有什麼疑惑嗎?”
馬麗昂驚訝無比,這個問題困擾了她,或者說困擾了泰西很多年很多年,但陛下就在桌上敲動了幾下,就想到了辦法?這是什麼人間真神!
“有。”馬麗昂趕忙大聲的說道:“人生多歧路,在迷途中的羔羊,應當如何生活,還請先知指引。”
朱翊鈞看著馬麗昂,思考了片刻,笑著說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有很多很多事,你回頭看,其實並不重要。”
“在人生的路上,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岔路口,如何去選擇,這的確是每個人都需要麵臨的問題。”
“朕不是什麼先知,朕也不是什麼智慧的化身,朕就在你麵前,一個活生生的人,對於人生,朕個人認為,活成自己,而不是活成彆人的塑造之中,才是最重要的事兒。”
“不要被彆人定義自己,這是個人的自由。”
“感謝先知的教導。”馬麗昂跪在地上,鄭重其事的行禮。
朱翊鈞狠狠的灌了一碗雞湯下去,看著馬麗昂的樣子,似乎若有所悟,他好奇的問道:“你真的懂了?”
“我就是我,我的希望、我的恐懼、我的勝利和成功,我的失敗和錯誤,我的無知和懦弱,我的求知和勇敢,我擁有全部的我!雙手合十,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馬麗昂麵色漲紅,她攥緊了拳頭,大聲的說道:“我就是我!”
朱翊鈞平靜的看了一眼馬麗昂,看起來頗為淡然和平靜,不過他看向了張居正和王崇古,這一眼意味深長,他就是灌雞湯罷了,結果馬麗昂似乎找到了人生的路。
李贄討論宗教事,說信徒的自我欺騙和自我解讀,朱翊鈞看到了實際的例子,這些狂信徒自我催眠的本事,讓朱翊鈞歎為觀止。
“尊敬的陛下,我理解錯了嗎?”馬麗昂有些忐忑的問道。
“不,朕就是這個意思,從今以後,伱就是你自己的神,不必理會所謂的神說了些什麼。”朱翊鈞立刻回答道,開玩笑,作為先知,朱翊鈞可不會承認自己在灌雞湯!
大明教裡,沒有神,所有的智慧來自天地,日月山川給了先民啟示,陰陽兩儀塑造普遍規則。
所以,馬麗昂這話是非常符合教義的。
其實馬麗昂應該有很多話跟李贄說,李贄這個狂夫,曾經說過人人都可為堯舜,人人都可以是聖人,這是自我解放的人文思辨,朱翊鈞曾經李贄的這個觀點進行過肯定。
“好了,你之前詢問的,泰西教廷說神在人間的塗鴉,世界是一成不變的,變化是屬於神的領域,朕這裡有兩本書,可以解開你心中的疑問。”朱翊鈞將小黃門取來的四本書裡,拿出了兩本,讓馮保轉交給了馬麗昂。
“第一本叫《天擇論》、第二本叫《人擇論》,它們完美的解釋了,變化不是屬於神的領域,變化是普遍存在且普遍聯係。”
朱翊鈞手中後兩本書即便是在大明都沒有大規模刊載,是《優勝論》和《劣汰論》,這兩本書裡,長篇累牘證明了大明漫長的曆史,殘酷的戰爭,一遍又一遍的篩選出了更加優秀的人種,比如沒有那麼嚴重的體味,比如比世界其他人都要高大的身高等等。
“感謝先知的賜予!”馬麗昂捧著手中的兩本書,她知道先知不會騙她,說可以解決問題,一定可以解決。
“卑微的神仆、迷途的羔羊,看到陛下手中還有兩本,還請慷慨的陛下賜予我新的經文。”馬麗昂當然看到了這一套書一共四本,可是皇帝隻給了兩本。
朱翊鈞將剩下的兩本讓馮保拿走安置好,搖頭說道:“它們現在不適合給你,你在質疑朕的決定嗎?”
“當然不敢!”馬麗昂額頭立刻生出了一層的細汗,誠惶誠恐的說道,她已經切實相信了,陛下是智慧的化身,她的確可以提問,但作為信徒,她很難去懷疑先知的決定。
馬麗昂開始拍馬屁,誇了鬆江府的千帆竟過,誇了南衙的富庶,誇了大報恩寺琉璃塔的金碧輝煌,而後用極其誇張的語氣誇讚了正衙鐘鼓樓的輝煌大氣,這些肉麻的話,終於在皇帝的製止下,才停了下來。
這一頓鼓吹,搞得朱翊鈞都目眩神迷,還以為大明真的是地上神國了呢,和現在的泰西比,大明可能真的是更加富裕、安定,但遠沒有誇張到如此地步。
朱翊鈞笑著說道:“願智慧永遠與你相伴。”
“感謝先知的賜福。”馬麗昂再次行了大禮,結束了這次的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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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麗昂終於離開了,而大明皇帝在人走後,立刻就鬆了口氣,當先知太累了,他還是喜歡當皇帝,當先知得端著,當皇帝不用,當皇帝想乾什麼就乾什麼,這接見了朝聖團,比批十天的奏疏還累。
馬麗昂在離開大明前,去了鬆江府上海縣崇義坊。
大明皇帝特彆叮囑鴻臚寺卿高啟愚乾的,大明皇帝在上海縣崇義坊設立了刑場,專門讓馬麗昂去,就是讓她看殺頭,打破她心裡對大明的美好濾鏡,大明也有和裁判所一樣的地方,要審判處死罪人,而且以一種十分血腥的方式,斬首示眾。
被殺的是袁慎,刑場就在崇義坊宏源大染坊外,斬首示眾。
當馬麗昂搞清楚這個被殺的袁慎到底乾了什麼,立刻直呼大明真的是聖地,她在這一刻親眼目睹了公正,甚至說著說著都哭了起來,其他的狂熱信徒,早就哭了好多次,但馬麗昂在見識到了公正的那一刻,才痛哭流涕。
作為法蘭西陸軍元帥的女兒,馬麗昂從來沒有受到過什麼不公正的待遇,但她見識過了太多的冤屈。
公正,在泰西並不存在,這是馬麗昂第一次親眼目睹公正,朱翊鈞本意是打破她內心對大明的美好濾鏡,但無意間,讓這層濾鏡更加深入,甚至成為了思想鋼印。
對於一個信徒而言,還有比親眼看到公正,自己所信奉的八大美德出現在眼前,更讓人感動的事兒嗎?
朱翊鈞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批閱奏疏,由衷的產生了一些迷茫,要知道袁慎被殺,大明的儒學士們,可是在雜報上筆耕不輟了十幾日,批評大明嚴刑峻法、大司寇草菅人命、袁慎罪不至死之類的文章層出不去。
結果一個金毛番,對袁慎明正典刑,真心實意的認可。
“王次輔最終判決,袁慎斬立決,周建仁無罪釋放,沒有問題吧,是在實現公正吧。”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詢問馮保。
“理所在,連泰西來的番夷都能看得明白。”馮保十分明確的回答了陛下的疑惑,笑著說道:“賤儒們不是看不明白,就是在胡攪蠻纏罷了。”
袁慎一死,宏源大染坊匠人集體所有生產資料就成了定局,爭論的從來都不是袁慎是不是該死。
“走看熱鬨去。”朱翊鈞打算去看熱鬨,這次的熱鬨不是在太白樓,而是在前門樓子的茶樓,這個地方素來是說書的地方。
而這次聚談的還是林輔成和李贄二位,他們的課題還是金錢對人的異化,在相繼討論了公允即自由、白銀沒有家國、肉食者沒有家國之後,這次討論的議題,更加深入。
前門樓的大茶樓,三教九流彙聚之地,本來聚談應該在太白樓,但太白樓在裝潢,隻能選在了這裡。
大茶樓一共三層,中間的大戲台上擺著一張小方桌,而戲台周圍的座位,都是這次要跟林輔成、李贄聚談的儒學士。
李贄自己站在台上,看著三樓天字號包廂開著窗戶,就是頭疼,他們在草原的時候,皇帝陛下就沒出來看過熱鬨,他們回來了,陛下真的是每一場都到。
這要是說錯話,那豈不是屍骨無存?
關鍵是林輔成常常口出狂言。
“林大師在路上了。”李贄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著所有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