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傑麵色漲紅一拍桌子,大聲的說道:“你還不知道朝廷裡那些狗官是什麼做派?能不做就不做,因為不做不錯,朝廷讓乾還要小心謹慎,生怕適得其反!朝廷不吐不咽不明確支持,我們就是舉著銀子衝進衙門裡,要建港口、海事學堂、鐵冶所、織造局,你猜這些狗官為了自己的官帽子,會答應嗎?”
“不會!”
“這倒是。”陳末點頭認可。
大明官僚的做派就是這樣,做得多就要擔責任,大明官場上,很多做事的人,都要去猜猜猜,頂頭上司不會輕易去表態,含糊不清,讓下麵去猜,出了事兒,下麵的人擔責任,發布明確指令的官員寥寥無幾。
“雙嶼市舶司的海寇,大明水師都不清理!”夏安傑攥著拳頭用力的說道:“好多家的船,都被這些海寇攔路搶劫劫掠過!”
“管的多了嫌管的多,什麼都不管,又嫌朝廷差彆對待了,前浙江巡撫吳善言根本沒有奏聞過,你讓朝廷怎麼管?吳善言不說,你們沒長嘴?平日裡能耐那麼大,找自己親朋故舊上奏,朝廷能不管?還是不敢讓朝廷管罷了。”陳末直接被氣笑了。
倒果為因,倒打一耙。
吳善言最後落得個斬首示眾的下場,直接原因是他削減浙江九營的糧餉,而吳善言之所以要為難軍兵,不是沒錢,是錢太多了花不出去,是浙江九營出巡修的堤壩太好了,還帶著秤,讓鄉賢縉紳、勢要豪右怨聲載道。
可在這勢要豪右眼裡,這都是朝廷的錯,皇帝的錯,沒這種道理,說難聽點,吳善言不得不和地方高門大戶同流合汙,不就是因為朱紈的前車之鑒?
陳末發現,這些勢要豪右的邏輯就是:好處都要自己占了才肯滿意。
熟讀公私論的陳末覺得這種想法不對,大明是一個整體,好處一個階級全都占了去,那剩下的人吃什麼喝什麼?吃不到喝不到不就開始造反了嗎?多少向下分配一些,浙江的局勢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這種全吃全拿的想法鬨出來的。
“今天審訊就到這裡了。”陳末將卷宗整理妥當,結束了今天的審訊,陳末把卷宗交給緹帥後,帶著人又出門執行皇命去了。
仁和縣田畝五十頃以上的鄉賢、遮奢戶都要一體拿問,抄沒家產,不會因為夏安傑被捕而停下,這是皇帝的雷霆之怒。
“謝遷在嘉靖六年回朝安定朝局,謝遷逝世之後世宗皇帝給諡號文正,嘉靖二十六年,謝遷後人被所謂的倭寇紅毛番給殺了個滅門,世宗皇帝大怒,派了朱紈到浙江徹查,最後朱紈也自殺了,他們說朕心裡對浙江有偏見,心裡擰著疙瘩。”朱翊鈞看完了卷宗,看著馮保說道:“你說朕心裡不該擰這個疙瘩?”
“該。”馮保十分明確的說道,謝遷在嘉靖六年給世宗皇帝平事兒,謝遷死後滿門被滅,皇帝派的封疆大吏都查不明白,最後也死了,皇帝對浙江有忌憚之心,沒有忌憚之心才是怪事。
“他們埋怨朕對浙江有偏見,朕的確有偏見,朕除了有偏見,還有點不知道拿浙江如何是好,管得寬不行,不管也不行,哎。”朱翊鈞將卷宗收到了一邊,攤了攤手說道:“所以現在朕來了,還隻能下毒手,因為不徹底梳理一遍,浙江好不了。”
這也是張居正讚同皇帝平叛的原因之一,不僅是皇帝,連朝廷的明公,也都不知道拿浙江如何,這可是腹心之地,可是多任浙撫在這個邪性的地方,接連出事,朝廷下令也是錯,不下令也是錯,最後隻能拿出老辦法來,維持現狀。
維持現狀已經是一種了不得的政治智慧了,多做就多錯,少做就少錯,不做就不錯,最後鬨到了離心離德這個地步。
“申時行那邊遇到了一些阻力,不過很快就被京營給處置了。”馮保簡單的彙報了下申時行那邊的情況。
具體而言,杭州府內許多遮奢戶都選擇了抵抗,而後京營拉了火炮過來,家丁們一看見火炮,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讓家丁跟山匪流寇打一打還好,跟京營這種精銳碰,那是以卵擊石,巨大的力量懸殊之下,整個過程雖然有些意外,但還算平穩。
大明皇帝給仁和縣畫的標準是五十頃以上田畝,就是五千畝地,有五千畝地的鄉賢縉紳,已經算是大戶了,而整個浙江的標準是一百頃,也就是一萬畝地以上,良田萬畝,已經是勢要豪右之家了。
“先生那邊還田弄得怎麼樣了?”朱翊鈞問起了還田的具體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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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頃以上田畝,限期交公,給予一定補償,不肯交公,就強行征用。”馮保麵色為難的說道:“陛下,先生是不是有點吹求過急了一些?”
在還田這件事上,皇帝跟張居正一比,都像個保守派。
張居正的手段堪稱酷烈,一頃以上的田主都是目標,皇帝平叛,才是五十頃以上,張居正這麼做,確實十分的激進。
朱翊鈞笑著說道:“那倒不是,一頃這個標準,是先生特意的,解釋起來看起來有點麻煩,但其實就是類似於漢朝的推恩令,先生的目標是宗族。”
張居正這個一頃的標準,看起來就非常的恐怖,但其實真正的目的,是逼著宗族分地,每個人名下隻能有一頃的地,那麼宗族就不能把持那麼多的田產,就要分給具體某個人了。
和後世那種墳頭草十丈高、過年過節聚集起來拜拜祠堂的宗族不同,萬曆年間的宗族,是一個具體的實體,田畝都是這些宗族族長集體把持,尋找佃戶出租,然後長房把利益分配出去,關係是完全的強人身依附關係。
李開芳再有才能,也得給弟弟李開藻造勢,李開芳的所有成就,都被李開藻給張冠李戴了。
個人不能持有一頃以上的田畝,宗族為了避免田畝被充公,就不得不把田畝分下去,哪怕是名義上分下去,後麵的事兒就簡單了,利益之爭最是要人命。
親兄弟尚且明算賬,更何況這一大家子人,田畝分下去,就沒有收回的可能了。
張居正從來都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不消滅宗族這種畸形的社會產物,就絕不可能真正的還田。
“本就矛盾重重的宗族,這一味猛藥下去,就徹底分崩離析了。”朱翊鈞都快把還田令翻爛了,對張居正的謀劃一清二楚。
馮保恍然大悟的說道:“還是先生高啊!陛下不說,臣都沒發現目標居然是宗族!”
張居正很有才能,曆史上的他把清丈做完了,還田是他的未竟之事,對於還田的每一步,張居正都是非常慎重的,在進行了土地推恩之後,張居正還有後手。
先生高,戚帥硬,大明皇帝那就是又高又硬。
大明皇帝駐蹕仁和,開始對浙江進行高壓平叛,而此時的南衙遮奢戶們,開始普天同慶,看到皇帝的手段,他們才深切的意識到,沒有跟皇帝鬥下去,絕對是個理智的決定!
以至於南衙的風力輿論,都在罵浙江高門大戶都是反賊,南衙的風力輿論並不打算救這些浙江的高門大戶,南衙遮奢戶生怕浙江的火,燒到南衙來,那真的是天塌地陷了。
“真的是讓人驚訝,大明的貴族們,膽子比天還大,居然敢襲擊陛下,先知不愧是先知,提前預判了他們的行為。”伽利略再次肯定了皇帝陛下是智慧的化身,是先知這一事實,畢竟大明皇帝居然提前躲開了襲擊。
黎牙實笑著說道:“哪有什麼智慧的化身,都是曆史經驗和教訓。”
徐光啟心有餘悸的說道:“南衙的勢要豪右們在雜報上討論著反賊必死,他們慶幸平叛這把刀,沒有砍在自己身上,相比較之下,陛下在南衙的拷餉真的非常溫和了,當然,我感同身受。”
可以全力倚父的徐光啟,現在的確是鐘鳴鼎食之家,對浙江勢要豪右的遭遇,徐光啟有點兔死狐悲。
可這件事說破天去,先動手並非陛下。
“伽利略,你真要跟著龐憲前往浙江杭州嗎?不如你跟著我北上吧,我資助你就學,考中五經博士。”黎牙實看著伽利略問道,他準備回北衙去了,徐光啟也要北上找自己的老師焦竑。
而伽利略要去杭州府。
“不了,我準備跟著宮廷藥劑師前往杭州,繼續為大明平民接種牛痘,防治天花,我需要做出一點事,來獲得大明的認可,而接種牛痘無疑是一個這樣的機會,徐,有個形容表忠心的俗語怎麼說來著?”伽利略學會了很多常用的漢話,對話沒問題,但對超鏈接的詞組還是理解有些困難。
“投名狀。”徐光啟笑著回答道。
“對就是投名狀,我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兒,當做投名狀,讓陛下和大明萬民放心,這樣我才能考中五格物博士,而不被廣泛質疑。”
“你知道,大明有華夷之辯,沒有夷人考中過格物博士。”伽利略笑著說道:“順便,掙點傍身的銀子,我不能拿你太多的錢,你除了是大明的外交官,也是費利佩殿下的使者,我拿你太多的錢,會被人認為結黨。”
伽利略要去杭州,繼續為百姓接種牛痘,拿到投名狀之餘,也要細心學習大明的解刳論、牛痘論、算學、格物學,隻有學會了,才能考中格物博士,都不耽誤。
沒有任何一厘銀子是白拿的,任何投資都是需要回報的。
“你倒是學的很快,那麼看起來,我們要到這裡分道揚鑣了,我隻能祝你在大明的冒險,一切好運了。”黎牙實獻上了自己誠摯的囑咐,紅毛夷人單獨在大明生活,這年頭,的確是個冒險。
“這裡的每個人都彬彬有禮、非常友好,相比較泰西而言,這裡已經很安全了,在我理解中,華夷之辯的夷更多是一種文化認同,比如很多的蠻夷,都被賜予了漢姓,慢慢成為了漢人。”伽利略倒不覺得這是一場冒險。
真的橫向比較,泰西那邊的社會治安更加糟糕,大明是高安區,尤其是城裡。
華夷之辯?太溫和了,看看泰西的普遍風力輿論吧,泰西把新世界的人看作是猿猴的一種,是動物不是人,所以心安理得的奴役。
相比較之下,大明的確存在普遍的高道德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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