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名字。”她說,又看著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娘起的。”
小童哦了聲,又恢複了呆呆。
莊籬打量他,問:“李餘,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說:“四歲了。”抓著身前一個珠串,呆呆的臉上又露出笑容,“阿娘剛送我的生辰禮。”
莊籬忍不住湊過去,伸手撫上這個珠串,眼中浮現羨慕。
“真好看。”她說。
這一次她沒能說自己也有阿娘送的禮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娘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娘的命換來的。
莊籬收回手,抱住膝頭,將頭埋在臂彎裡。
她為什麼要出生呢?
世上要是沒有她就好了。
不止害死了娘,還天生怪物。
她常常神魂離體,好多次被當成死了,死了又突然活過來,帶來驚嚇。
等長大些,更多怪異呈現。
很多人看她,看到的不是她,導致失魂落魄,受驚恍惚,婢女跌傷了腳,奶媽摔倒水溝裡,就連父親,也幾次在戰事上因為恍惚而失利。
其實彆說二姐厭惡她,她自己也很厭惡自己。
她剛懂事,又不太懂生死的時候,因為聽到家裡的仆從私下說三娘子要是死了就好了,當初生下來就該溺死,於是她真的去尋死了。
但對於一個孩童來說,尋死也不容易,吊死綁不住繩子,淹死夠不到水缸,想從房上跳下來,爬不上梯子,餓死,還被父親識破了心思。
“阿籬,你要是死了,對不起你娘!”
父親將絕食的她從櫃子裡拎出來。
“誰都能死,你不能,你必須好好活著,帶你娘一起活著。”
她能好好活著嗎?人人都嫌棄她,人人都厭惡她,她看著父親。
父親將她拎起來放在肩頭上。
“能,當然能。”
“這世上,隻要你不嫌棄你自己,就沒人能嫌棄你,你不委屈你自己,才沒人能委屈你!”
“阿籬,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她坐在父親的肩頭,慢慢張開口“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從含糊稚聲,到清脆明亮。
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莊籬動了動嘴唇,嘴角也微微彎起,但下一刻嘴角又垂下來。
但,最終白家還是覆滅了。
刑場上,大牢中,親人族人們心海翻騰悲哭恨聲,都是因為家裡有個喪門星。
“你在哭嗎?”
小童的聲音傳來。
莊籬回過神,抬起頭,對小童一笑:“我沒有啊。”
小童看著她臉頰上的淚珠,似乎有些疑惑。
莊籬伸出左右兩根手指擦著兩滴眼淚:“這是珍珠。”
可惜這個夢境不能隨心所現。
要不然現在應該真的變成珍珠。
結果依舊是眼淚。
莊籬能從小童呆呆臉上看出鄙夷。
不過這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沒有說她是個騙子,隻是扭開視線,似乎想要尋找他的阿娘。
莊籬鬆口氣,可能在這個夢境裡不會隨心所變,她也隨心所欲起來,想一想曾經過去,失去的親人。
其他時候也不敢,免得迷了路,沉淪在夢境中再也不醒來。
“李餘,你家住哪裡啊?”她繼續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知道家的住處不?
看他穿著打扮,進出必然是車馬仆從。
小童看著其他地方,呆呆說:“永…”他似乎用力想了想,才接著說出來,“永興坊。”
莊籬來京城半年了,真實腳步走的地方有限,也不知道永興坊在哪裡,不過沒關係,她醒了可以問問。
接下來就是在小童身上種下印記,她在心裡翻看,今天借用的字魂裡有沒有餘字,待會送給小童,更有禮物。
她正翻找著,小童卻哭了起來。
“阿娘,阿娘。”
莊籬忙手忙腳亂拉住他安撫,但小童拒絕她靠近。
“壞人,壞人。”他呆呆的眼神中浮現驚恐,甩著袖子。
這小孩子,她哪裡像壞人?難道她在無夢之境不是她本人的樣子了?莊籬對他伸手:“你有鏡子嗎?你給我一個鏡子。”
小童戒備又不解的看著她。
“你知道鏡子嗎?你阿娘有鏡子嗎?”莊籬放緩聲音,比劃著問。
可能是提到了阿娘,小童對阿娘的事都很熟悉。
“我阿娘有。”他說,“有大大的鏡子——”
隨著他的聲音,空曠的地麵上浮現一個華麗的妝奩台,台上擺著一枚大銅鏡。
原本昏暗的夢境變得華麗耀目。
果然是富貴人家啊,莊籬感歎,小童已經跑到鏡子前,對著鏡子搖晃著。
“阿娘在外邊,我在鏡子裡。”他呆呆說,“阿娘在鏡子裡,我在鏡子外。”
雖然聲音和神情呆呆,但話語裡也透出歡快。
很顯然這是他和母親經常玩的遊戲。
莊籬似乎看到一個梳妝的貴婦人,攬著小童,對著鏡子笑。
真羨慕啊。
其實,小時候白瑛梳妝,她也會過去看。
每個孩子都對梳妝和鏡子好奇吧。
但坐到白瑛身邊是不可能的,她隻會偷偷站在後邊,一探頭,被白瑛看到。
“快走開!”
她會跑開,然後又溜回來,再後做出鬼臉。
“白三!”
白瑛丟下挽了一半的頭發,拎著裙子來追她。
莊籬不由笑起來,也蠻好玩的。
但小童此時看著鏡子哭起來“阿娘,阿娘——”
可能是因為怎麼搖晃,鏡子裡和鏡子外都沒有阿娘出現。
莊籬忙挪過來。
“不哭不哭,你用力想想,阿娘在看著你。”她輕聲引導著說。
小童直視她,不會把她看成阿娘,但通過他夢境中拿出的鏡子,也許能把她看成阿娘的樣子。
小童流著眼淚看向鏡子,莊籬也看過去。
昏昏的銅鏡裡,女子跪坐,小童站在身旁。
莊籬對著鏡子歪了歪頭,鏡子裡的人也歪了歪頭。
莊籬向鏡子前挪了一步,好更能看清臉。
“李餘,你阿娘長什麼樣啊?”她問,越過鏡子裡的自己看站在身後的小童。
小童呆呆在思索。
莊籬對著鏡子裡的他一笑:“是不是笑起來很好看?”
但不待小童回答,鏡子裡她的笑容凝滯。
四周變得昏暗,鏡子明亮,清晰的呈現她的臉。
她看到一葉細眉,一隻圓眼黑瞳,半隻微微翹的嘴角。
這是她熟悉的自己的麵容。
而臉的另一半有一彎遠山眉,一隻秋水眼,半隻櫻桃口。
她是誰?
莊籬看到那半隻微翹的嘴張開:“李餘,這是,你阿娘嗎?”
她抬起手指著另一半臉。
鏡子裡的小童伸手指著她大喊:“壞人——”
伴著喊聲莊籬看到自己的臉碎裂。
她伸手捂住臉,似乎要捧起這些碎片,下一刻整個地麵陷落。
莊籬一聲驚叫,坐了起來。
入目昏昏,正是到了天亮前最黑的一刻。
她伸手扯開帳子,不知是起的太猛,還是下床倉促,被帳子絆倒,跌在地上,撞翻了一旁的桌案,茶壺茶水碎裂。
外邊燈亮起來,夾雜著急急的腳步聲,春月舉著燭火衝進來,一看到莊籬跌跪在一地狼藉中。
莊籬看到她,伸出手:“給我拿,鏡子。”
春月的聲音衝破喉嚨,劃破了夜色。
“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