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一隻野兔驅趕過來,撞死在篝火前。
莊夫人有些愕然,莊先生笑了,對莊夫人使個眼色指了指她藏身的山石。
兩人沒有再喊她,更沒有驅趕她,從包袱裡拿出筆墨紙硯等等物品,還有一塊木板,莊先生將紙鋪在上麵,開始作畫,莊夫人一邊烤兔子,一邊看莊先生畫畫,偶爾還接過筆還畫幾筆。
她當時很好奇,但也不好意思上前,就一直在山石後躲著,還撿起樹枝,學著莊先生的樣子在地上劃拉。
天快黑的時候,山下有好些人過來,牽著馬,抬著軟轎。
“先生,夫人。”他們亂亂地喊著。
然後收拾東西,填滅篝火,莊先生坐上馬,莊夫人坐在了軟轎上。
他們要走了。
她再忍不住從山石後站出來。
“喂!”她喊了聲。
那些人都看過來,然後不出意料一陣騷動夾雜著“是什麼啊?”“野狐!”“山賊!”奇奇怪怪的喊聲。
莊夫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搖手含笑高聲喊:“我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這是在跟她告彆嗎?
就像街上的孩子們在一起玩,然後天黑的時候回家去之前會互相告彆,說著明天再一起玩。
從來沒有人跟她一起玩,也沒有人跟她告彆。
她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
“你叫什麼啊?”她問。
她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一個小孩這樣說話很不禮貌。
她隻是看著這個人要走了,忍不住想要記的久一些。
那婦人坐在轎子上回過頭,一笑:“我叫黃茹。”
黃茹。
她默念了一刻,看著這一行人走了。
那個叫黃茹的婦人,沒有問她的名字。
她當時有些難過,但這也沒什麼,沒有人在意她的名字。
她以為這不過是山間偶然的相遇,然後再不會見,沒想到幾天後父親從軍營回來帶著兩個人。
“小娘子你好啊。”那個叫黃茹的婦人對她笑。
她當時有些震驚,還有些戒備。
難道他們也是來給父親告狀?
她忍不住向後退。
那個時候二姐已經出嫁了,她不能再躲在二姐身後了。
“我們是來給你送禮物的。”黃茹說,“多謝你那日送我們兔子吃。”
莊先生拿出一個卷軸打開,這是一副畫,色彩斑斕的畫。
乍一看亂七八糟,令人眼花繚亂。
但又能看出來畫著一個騎馬的女童。
是那天的她。
是她又不是她,因為那張臉也很奇怪,似乎是模糊的,但從不同的角度,甚至隨著眨眼,變幻成不同的模樣。
“哎呀,這是我家阿籬啊。”父親指著說。
但一個哥哥說不像,畫醜了,另一個哥哥說畫的誇張,太好看了,嫂嫂們也圍過來看,眾說紛紜。
她忍不住笑了,看著畫像,對,沒錯,這就是她,人人眼中不同的她。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畫像,有人能把她畫出來。
父親要把那個畫像買下來,他們說不要錢,送給她。
她接過畫像,看著黃茹和莊蜚子。
“你們不怕我嗎?”她問他們,“我很不好的…”
“你沒有不好。”黃茹打斷她,蹲下來牽住她的手,“你是天地間的至寶。”
又說了這種話。
既然說她是至寶,那…
“那你們買下我吧。”她說。
這話是突發奇想,但也其實也是深思熟慮。
她早就想離開家了,免得家人被她牽連,總是走黴運。
父親當然不同意,但經過她的再三堅持,以及莊家夫婦給他父親表示,不是真買,是收做徒弟。
“你總不想她一輩子都被人厭棄吧。”莊先生說,“她是個好孩子,更要精雕細琢。”
父親同意了:“去吧,走出去看看外邊的風景。”
她跟莊先生夫婦周遊,三年走過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從未見過的天地。
莊先生教她讀書,莊夫人教她寫字,作畫樂曲,教她焚香,教她控製神思。
莊先生拿著一卷書,讓她誦讀,給她講解。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注)
“而你就是天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你隨心所欲,萬物與你為一,彆人看到你,又看不到你,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心欲。”
“吾喪我,這是我等問道之人夢寐以求的境地,你生來就做到了。”
“阿籬,你不是不祥之人,你是天地間至寶。”
……
……
萬物與她為一,那她現在到底是什麼回事?
彆人也與她為一了嗎?
莊籬看著眼前的夢境,莊夫人將一件新衣給女童在身上比量…
她抬手一拉,新衣消散,女童以及身旁寫字的莊先生也都隨之消散。
她轉過來,麵對莊夫人。
“那我呢?我到底怎麼了?”她問,“黃茹,在你眼裡,我還是我嗎?”
莊夫人看著她,神情怔怔,艱難地動了動嘴唇。
彆問。
但還是晚了一步,夢境搖晃,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注:莊子《齊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