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頹的屋舍中,鬼火磷磷,狐鼠出沒其間。
僅有的幾戶人家,也不敢張火,早早就將房門緊閉,免得惹上麻煩。
洛陽首善之地,已是這副模樣,可憐可歎。
第二天,這支“引人注目”的隊伍開進了洛陽城。
市人百姓看軍士們老的老,小的小,即便已經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依然被逗樂了。
但仔細想想,駐紮在城內外的大軍之中,老人、孩童似乎也不少,隻不過不像眼前這一幢那麼集中罷了。
大晉世兵製中,曾明文規定十七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軍戶不得征召。
但律令是一回事,實際則是另一回事。
武帝時,詔令六十歲以上老兵歸家,可見實際執行之中,軍將們並不完全按照朝廷律令行事,他們隻管湊足人頭。
世兵製下,父死子繼,抽到你這一家,你就得出一男,哪怕花錢請人代役,你也得給我弄一個人過來。
其實不光大晉了,魏時曹植就曾上疏,直言征召的軍士中,竟有不少七八歲的孩童,聞之駭然。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晉休養生息多年,應不至於再出現這種事了。
司空征召的這一幢人,應該是被人甩臉子的結果。那麼多老人集中在一幢之中,實在少見。
司馬氏這幫子孫,骨肉相殘,貌合神離,苦的都是百姓,唉。
軍士們很快入住一處空蕩蕩的軍營。
洛陽中軍本有十萬餘眾,是大晉相對最為精銳、最有戰鬥力的部隊,其中不光有世兵,還有募兵,即職業武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多年來一直是威壓諸胡乃至世家門閥的定海神針。
有一說一,在這個年代,晉軍對外戰績還看得過去,不是晉軍多強,而是胡人騎兵的戰鬥力太差了。
二十多年前,馬隆率三千五百步兵,在陷入包圍,外無補給,斷絕消息的情況下,行軍千餘裡,抵達涼州,前後殺胡騎數萬,讓禿發樹機能欲哭無淚。
在鋪天蓋地的草原騎兵麵前,技藝嫻熟、意誌堅定的精銳步兵就是這麼豪橫。
但最近幾年,天下大亂,晉室宗親各引兵馬,在洛陽附近反複廝殺。精銳的洛陽禁衛軍也分成幾派,在內戰中消耗了很多,於是便空出了不少軍營。
邵勳此時就住在軍營內。
世兵有“分休”之製,即不是什麼時候都處於值守、出征狀態,他們是輪換休息的。
休息時間有長有短,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期間可以回家,但需在指定時間內回返,違者以逃亡論處,不但本人有罪,全家亦坐罪當死,非常嚴苛。
此時身在洛陽,分休不可能回家,也不會有多長的分休時間,撐死了與其他幾什人輪換值守司空府罷了——去年東海王在封國內征募了四十名世兵,正好分兩批輪換。
新人入營之後,吵吵嚷嚷,亂糟糟的。
邵勳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十幾個少年,厲聲道:“與爾等無關,繼續認字。”
“是。”周圍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聲音,卻是那十餘拿著樹枝,在地上反複練字的少年所答。
邵勳站起身,看著那些新來的老老少少,有些愕然。
幾個伍長、什長也走了過來,同樣目瞪口呆,紛紛看向邵勳。
“作孽啊。”邵勳歎息一聲。
伍長、什長紛紛開口:“確實作孽。”
邵勳雖然隻是什長,更隻有十五歲,但技藝確實精湛,又身強力壯的,持械拚掉他們幾個人不在話下。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世兵世兵,世代為兵,說得好聽,其實一生中絕大多數時候在種地。
有人不會射箭。
有人隻會用長矛,不會耍刀劍。
有人連金鼓旗號都不太清楚。
說穿了,他們就是一幫接受過軍事訓練的農夫罷了。
邵勳的身手,在他們之中簡直鶴立雞群。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多方打聽,最後也沒問出什麼名堂。
朐縣老邵家,仿佛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個勇武絕倫之輩,一身廝殺本事堪稱天授,讓人羨慕得不行。
底層軍營是個很現實的地方,比的就是誰拳頭硬。
邵勳如此勇猛,其他三個什長鄭狗兒、楊寶、秦三都不敢挑釁,至於暗地裡怎麼想的,就隻有天知道了。
邵勳提議分休的時候,帶著那些年歲不大的少年兵認字,沒人阻止,相反更是驚為天人——這廝居然認字
這個時候,已經有人懷疑朐縣邵氏祖上是不是寒素門第,家道中落後淪為軍戶
你彆說,這個論調還是有市場的,很多人深信不疑。
邵勳懶得管他們怎麼想,此時隻定定看著新來的那批人。
一百多個孩童,還多是東海鄉黨……
“做時間的朋友。”這是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