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吃完麥粥之後,邵勳與糜晃彙合,返回城外。
臨行前,他沒見到裴十六,沒有接到王妃的“最新指示”。
“督護,你之前說可以外放,能當什麼官”回去的路上,不便談論機密大事,於是邵勳就扯起了彆的,隨口問道。
“縣令。”糜晃說道。
“這……”邵勳有些吃驚。
鄴城司馬穎的幕僚陸機,出府後就統率二十多萬大軍,固然兒戲,但如果轉任地方官,再差也是一個太守吧甚至不止——事實上,陸機已經是太守級彆的官了。
糜晃在越府當督護,離府後居然隻能當個縣令,差距何其之大。
“我家門第不高,若外放,確實隻能當個縣令。”糜晃感覺到了邵勳的驚訝,無所謂道:“九品中正製嘛,就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劉洽若離府,縣令亦不可得。”
兩人一齊笑了。
私下裡踩劉洽那鳥人,好爽。
“所以,你也彆覺得耽誤了我什麼。”糜晃拍了拍邵勳的肩膀,道:“縣令確實沒意思。要麼繼續在幕府當僚佐,要麼就另謀去處。東海陳中尉得了重病,臥床年餘,王**又是在洛陽異地重整,我搏一搏中尉並不難。彆覺得我這樣會得罪人,沒那回事。想要往上爬,哪有不得罪人的一團和氣還能升官那種事,嘿嘿,想都不敢想。”
“確實是這麼個理。”邵勳附和道。
資源有限,官位就那麼多,對出身不行的人來說,競爭壓力很大,真的得拿命來搏,得罪人都是小事了。
“其實——”糜晃又看了眼邵勳,臉上的表情有些遺憾:“小郎君你的麻煩可比我大多了,你得罪的人太厲害。”
“誰”
“閹人孟玖。”糜晃說道:“你殺了孟超,得到了升官的機會,但也得罪了孟玖。不過,或許我也逃不掉,誰讓我才是幢主呢。”
邵勳默然。
其實,在樸素的武夫價值觀中,兩軍交兵,各為其主,又沒有用什麼人神共憤的下三濫手段,堂堂正正交手擊殺,算什麼仇怨
既然吃了武夫這碗飯,就該接受這樣的結局啊。
隻不過,孟玖不一定會這樣想。
他是個閹人,心態扭曲,就因為陸雲不同意他爹當邯鄲令,就能記恨陸家兄弟,最終鬨得不可開交,以陸機下獄、被殺為結局——最新消息,陸機夷三族,其弟陸雲、陸耽以及好友孫拯、門人費慈、宰意皆被殺。
“也彆想太多。”糜晃歎了口氣,道:“陸機和孟玖結仇很早,不止這一樁事。或許,在孟玖看來,孟超之死絕大部分責任在陸機身上,他都不一定知道你我。但也不可不防,這是實話。從本心上來講,如果司馬乂不敗,依然在中樞秉政,孟玖沒有坑害我們的機會。但你覺得司馬乂能贏嗎”
邵勳搖了搖頭,司馬乂昏招太多,已經錯過了獲取勝利的機會。
“那就沒辦法了。”糜晃繼續說道:“我大不了棄官逃回老家。你現在隻有一條路,讓司空保你。陸機是平原內史,是司馬穎的人,孟玖隻要進讒言,讓司馬穎同意,陸機就死定了。但咱們是司空的人,孟玖要害咱們,沒那麼簡單,得讓司空首肯才可以。”
“我的話沒那麼中聽,我也不是那種巧舌如簧之輩,但說的都是實話。小郎君,你得讓司空覺得有價值,不舍得丟棄你,明白嗎”
“我懂。”邵勳深吸一口氣,躬身行禮道:“謝督護指點迷津。”
“無需如此。”糜晃擺了擺手,道:“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經被孟超殺了。我不幫你,良心過意不去。還有,若擔心家人,不如讓他們躲我家莊子裡去。徐州不太平,亂得很,跑掉的軍戶數不勝數,你家人跑了,沒人會追究。”
說到這裡,糜晃難得自傲一笑,道:“你既識字,當知後漢末年舊事。當時我家經商發了大財,但苦無官麵上的勢力,故重金資助劉玄德。當然,最後所獲無幾,徐州歸了曹操。糜家雖未被特意針對,但日子真的不好過,花了好長時間才恢複過來。”
“而今麼,比後漢末年強了那麼一點,談不上高門貴第,但也勉強躋身小姓之列。數月前我兒來信,說要大修塢堡,以禦封雲、石冰之輩,我同意了。不就是錢嘛,哈哈,我糜氏經商的老本行可沒落下,一般士族還未必有我家富足呢。”
“塢堡完工之後,莊客部曲怎麼也能拉出兩三千之數,粗粗整訓完畢,東海郡乃至徐州那些世兵,不是我看不起,隻要不來上萬人,根本拿不下。你爺娘弟妹若躲在塢堡裡,當無危險。”
說到這裡,糜晃又看了眼邵勳。
這個少年郎,弓馬嫻熟,善撫士卒,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他是自己女婿,幫著整訓莊客部曲,豈非天經地義
隻不過,唉,他看好沒用,還得家中叔伯長輩們同意才行。
邵勳畢竟隻是個軍戶,出身太低了。如果糜氏還是豪商,估計會招他為婿,但現在有門第了,有些人開始自認高人一等,卻多了不少阻力。
真該拉那幫人到洛陽來看看,讓他們見識見識張方的屠刀,或許會改變態度!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邵勳是匹“野馬”,不是那麼好馴服的……
糜晃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悶頭趕路。
邵勳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後麵。
他的手已經下意識攥緊了刀柄。事情比想象中複雜,這一次,司馬乂不抓也得抓了。
他生,我死。
他死,我生。
小人物沒有選擇。
這世上,最可靠的果然隻有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