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普通小民或許沒這個技術實力,能這麼搞的都是豪強世家有莊園有鑄坊的。但那些豪強會選擇以略高於舊銅錢麵值的價格、向周邊百姓回收舊幣,然後由豪強統一鑄造。
諸葛瑾一言就點出了直百錢的根本問題,劉巴自然不得不應對。
不過,這次劉巴似乎是有備而來。或許是他已經知道諸葛兄弟的名聲和厲害,也不敢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來之前,劉巴已經反複推演過了。
麵對質疑,劉巴誠懇剖析道:“司徒果然一言切中此法之弊,如果隻是用更少的銅料鑄大錢,一開始確實是在盤剝百姓,尤其是盤剝大量積蓄了銅錢的家族。
但是,將來還是可以用彆的辦法,來穩定物價——聽說太尉如今安排了諸葛令君、在蜀中擴產蜀錦,廣辦織造。自古絲帛錦緞,也可作為以物易物的價款之用。
我大漢當年經營西域,從張騫、班定遠開始,朝廷缺錢,便往玉門關大肆運輸絲帛,由西域駐軍以絲帛向當地胡人購買糧肉軍需。將來,太尉若是真實施了直百大錢,隻要以朝廷名義兜底,允許大錢換購蜀錦,或是彆的官營緊俏貨物,自然能穩住幣價,不至於盤剝百姓。”
劉巴這番話裡,也引經據典了一些曆史論據,包括漢朝時西域的駐軍是怎麼解決錢糧軍需短缺問題的。
當時的人都知道內幕——後世所謂的“絲綢之路”,其實主要就是漢朝把絲綢運到西域當軍費,然後慢慢花出去了,就一站站往西流通。基本上每一次單筆交易,絲綢的交付距離都不會超過五百公裡,但反複累積之後,就到了羅馬了。
一直要到唐朝,絲綢之路才發展到有直接把絲綢全程運到拜占庭的商隊。但即使如此,拜占庭買的絲綢裡,絕大部分還是波斯錦和塔夫綢等離拜占庭更近的西亞國家的仿製品。真正唐朝原產的絲綢,最多隻占拜占庭總進口量的一成。
因為有兩漢西域軍費方案的曆史經驗可以借鑒,劉巴這種熟讀史書、博聞廣識之人,也就不難想到用蜀錦來錨定新版大錢的購買力了。
而諸葛瑾在聽了劉巴這番建議後,心中也算是稍稍揭開了一個謎團:原來早在劉巴時期,他本人就已經想好了這種錨定法,或者有了這一思維雛形。隻是曆史上劉巴死得早,這一招沒有在他活著的時候用上,最後是諸葛亮執政時,才慢慢補全。
估計他也是為了情況危急的時候先裝無辜收割一波,等浮財割得差不多了,再提出承兌的承諾、穩住長期信用底線。畢竟曆史上劉巴剛提出直百錢時,可是劉備剛打進成都的時候,隨後就爆發了漢中之戰,益州都打得“男子當戰、女子當運”了,如果不下點狠手,估計都挺不過那一波。
這一世,估計是因為情況不同了,劉備軍沒捉襟見肘到那種程度,劉巴也知道原始的直百錢方案太荒謬,這才一上來就把後招也亮了。
用一種硬通貨來錨定信用貨幣的價值,就像“石油美元”那樣。這種招數,對於解決通脹和信用貨幣貶值,肯定是有幫助的。
諸葛瑾畢竟有豐富的經濟常識,這些道理他一瞬間就能想明白。
不過,以他的謹慎,以及對曆史的了解,他還是不讚同劉巴的想法,他覺得對方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需要進一步完善。
於是,在劉備和劉巴期待的眼神中,諸葛瑾依然斬釘截鐵地給出了否定意見:“主公,我以為此法斷不可用,或者至少要進行重大的優化,改頭換麵才能用。”
劉備對諸葛瑾的遠見,已經是見識多年了,屬於絕對信任。所以諸葛瑾一說不能用,劉備都沒猶豫,就直接表態:
“子瑜如此說,必然是有道理的,那此法就暫緩吧,且說說要如何優化。子初回去,也要再斟酌損益。”
相比之下,劉巴卻略有些不甘心,仍然堅持追問:“司徒神機妙算,我等凡俗自然萬不可及。但在下還是希望司徒能為我解惑。”
諸葛瑾“啪”地一展折扇,輕輕搖了幾下,雲淡風輕地說:“以官府信用擔保大錢能用於足價購買錦緞、鐵器,甚至是隻允許用大錢購買錦緞、鐵器,固然可以保障大錢被世人接受。
但是,如果有敵對諸侯,或是民間豪強,參與偽造大錢呢?到時候,他們豈不是用五分之一的銅,就白白偽造出了相當於大錢購買力的偽幣?二十錢的銅,熔鑄為一枚直百大錢,買到相當於一百錢貨值的蜀錦,朝廷要承擔多大的損失?
你這個法子,想得還是太淺,連怎麼防偽,怎麼打擊都沒想到,一旦落實,必然會造成混亂。”
諸葛瑾短短幾句話,就把曆史上直百錢配合“蜀錦硬通貨綁定”的政策,所存在的漏洞和局限性,說得明明白白。
沒錯,曆史上劉巴想到的招、諸葛亮後來也優化了,實際上使用起來確實效果不錯。但那其實也是有運氣的成分的,而且要結合特定的時代背景。
這裡麵一個最重要的運氣成分,就在於當時魏、吳兩家聽說季漢搞了直百錢後,覺得這果然是一個搜刮利器,然後他們也跟著搞了,甚至搞得比季漢更誇張。
東吳孫權曆史上後來鑄造的“大泉當千”,說是當一千枚五銖錢,但甚至重量都沒有比舊五銖重,就是原本一錢的分量——劉備的早期直百錢,好歹還相當於五到十錢的重量呢。
魏國也搞過類似的東西,隻是沒孫權那麼不要臉。
這樣的情況下,變成了三方比爛,諸葛亮拿出“蜀錦直百”的硬通貨承兌,自然是起到了效果。
而且因為三國都自建了國號年號,大家為了正統性的考慮,沒人去偽造彆國的貨幣。自己官鑄的銅錢都是本國年號的,所以季漢的直百錢也就沒被外來偽幣衝擊。
畢竟在封建帝王眼裡,賺錢是小事,外貿規模也就那麼一丁點,犯不著為了外貿上賺點便宜,把自己的威望和正統性給丟了。
如果輕易鑄彆國錢的偽幣,知道的人清楚你這是想占小便宜。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伱是尊奉鄰國為正朔、用他們的年號呢。
但是如果這種情況,擱到後世不存在正統性考量的時期,發虛值鑄幣還不搞防偽的一方,絕對會被敵對方的偽幣衝爛的——
比如二戰時候的德意誌銀行,就不存在正統性考慮了,他們用專業手段直接造假英鎊,一度海量花了出去。
當時倭寇也大肆偽造法幣,想要衝垮華夏,隻是當時法幣本來就超發濫發了,倭寇那點量才沒掀起風浪。
諸葛瑾知道那麼多後世教訓,他當然知道把這些漏都堵上。
直百錢的思路可以用,但不能是生搬硬套地真的發行直百錢。
你得專門搞一種防偽的大錢,讓其他諸侯沒法指望有材料就簡單偽造,要有技術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