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頭發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這些是後天染上的發色,發根處仍能看見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紅。畢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於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偽裝,不論在什麼地方,像她們這樣的紅發都太過紮眼。
環顧四周,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綠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記得,這是自己從短鳴巷附近的16號垃圾場撿回來的,老查理幫她修了一條被雨水泡爛了的凳子腿,還找來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親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綠色的,然後才送給了母親。
家裡的桌子是一個空酒桶加一塊半圓形的木板,她們用錘子和釘子把它們固定在一起,母親在上麵鋪了一層桌布,叫它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小茶幾。
茶幾的下頭,墊著好一層已經踩得有點毛糙的絨布地毯,媽媽特意將十幾塊不同材質的淺綠色布塊逢在一起——它們來自床單、舊大衣、帆布包或長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紋在這種拚接下呈現出一種碰撞的活力。
桌麵上,一朵用鐵絲和卡紙疊成的紙花插在海綿墊子上,與伯衡有關的那把銀色小鑰匙就放在旁邊,旁邊是一本已經被翻爛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這一定是夢。
赫斯塔很快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她伸手輕輕觸碰母親親手做的海綿花台。
還好,重要的東西都在。
在短鳴巷,赫斯塔常常聽媽媽說起她以前在十四區的生活。媽媽對過去的一切都很懷念——雖然十四區北部的氣候遠不如這裡的宜人。
聽說,那裡的冬天十分漫長,從當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幾乎不化,然而,冬天卻是圍爐聊天和讀書的日子,所以生活並不孤獨。
媽媽經常說起她小時候有一間完全按照埃德加小說描述來布置的房間:木質的茶幾,墨綠色的鑄鐵椅,綠色波點地毯,白色的、垂直於地麵的窗簾……
而媽媽的媽媽則常常會在冬日的午後,坐在同一張茶幾邊上和她一起讀書。
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媽媽的“錨”,它們牢牢抓住著她,讓她始終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從哪裡來。
可惜短鳴巷幾乎搞不到什麼紙質書,在閒暇時候,母女倆隻能坐在茶幾邊上讀舊報紙——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現了那麼件湊巧的事,她們從老查理那裡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媽媽用她兩個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換來這本書,老查理也爽快答應。
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區的譯本,上麵的文字方方正正,與短鳴巷裡能見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個日夜,母親和她圍坐在小茶幾旁,用這本書當赫斯塔的識字啟蒙,她有時聽著母親讀故事,解釋詞彙,有時抄寫被重點劃線的優美文句。
……
夢裡,赫斯塔又一次低下頭,把側臉貼在了桌麵上。
她兩手扣住桌子的邊沿——每當她這樣趴下來的時候,視線總是能剛好落在灶台前麵。
爐灶上蒸騰的水汽氤氳著。
媽媽哼著歌。
赫斯塔晃著腳,在她的腳底下,母親親手縫製的拚接地毯正摩挲著她暖和的腳掌。
最好還是要有一個玻璃鐘罩,赫斯塔想,不然總還是差了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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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米拉·羅赫維茨卡婭的詩《我願在年輕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