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觀眾而言,一個平庸的八十分和一個有創新價值的六十分,肯定是前者更好看,更適合觀眾。但是,創作者不能永遠選擇平庸的八十分,平庸的八十分永遠隻是八十分,而有創新價值的六十分,也許有一天能變成九十分。
對演員來說,一個難度加大、完成度極高的角色表演和一部好作品相比,肯定是前者對演員的具體幫助更大,能成就“演技派”的名聲。但是,演員想要成為“演技派”,還是成為觀眾心中的“演員”,在於後者,後者才是前提。
陸嚴河會保護自己的角色,不讓角色被瞎折騰。可陸嚴河一樣尊重作品大於演員的道理,他始終認為,作品足夠好,其他的好才能真的好。
為什麼會接《熱帶雨季》這部電影?
陸嚴河跟不同的人說了不同的理由,各種各樣的理由。歸根到底,無非還是這個劇本,在他讀到的那個時候,觸動了他。為什麼會觸動?
因為他都已經紅到這個地步了,但是他接到的這麼多電影劇本裡,像《熱帶雨季》一樣,樸素認真地去講一個少年的成長、講一個家庭的剪影與變化,講人本身的劇本,屈指可數,而它是其中最好的。
——你明明可以接到更大的製作,更牛的班底,為什麼你選擇它?
——因為那些我都有,我想演,有大把的好項目給他來演,可是像《熱帶雨季》這樣的劇本,除了這個,沒有再遇到另一個。
現在,黃天霖來跟他討論的,是怎麼讓這部電影裡的這場戲,更好地呈現,哪怕這要犧牲他的表演空間,那又怎麼樣呢?
演員不是隻有在表演空間裡才能觸動觀眾的心。
陸嚴河光是聽黃天霖的形容,腦海中就浮現出了電影裡這一段會怎麼樣呈現。
那他想象出來的樣子,完全符合他對這部電影的預期。
那他為什麼不配合?
“其實——”陸嚴河猶豫了一下。
黃天霖心裡麵反而鬆了口氣,果然,陸嚴河還是沒有完全接受。
一個大牌演員,怎麼會允許自己在電影裡以這種模糊的身影出現,沒有特寫,沒有表演。
“你說。”黃天霖心想,實在不行,加兩個特寫鏡頭也行。
陸嚴河的表演確實也好。
他白天並沒有說,他對陸嚴河被打了一巴掌之後、最後給的那個眼神戲,非常滿意。
確實是好演員。不是什麼演技好的演員,都能給出那樣一個鏡頭來的。
黃天霖正這麼想著,就聽到陸嚴河說:“我在想,這場戲,要不把我那兩句詞也全刪了,弟弟的詞也刪了,這一幕就誰也不說話,全都在動作裡。”
黃天霖一愣,“啊?”
陸嚴河:“劇本裡本來是弟弟上來,我讓他下去,他小聲說了對不起,我不理他,他又過來,我又把他推開,他就委屈地下去,在床邊地板上坐下來,我過了一會兒,心軟了,就還是讓他上床來了。我在想,如果這場戲要用一個固定機位來拍,那就全部用動作來呈現這中間的變化,一句台詞都不要有,而且這樣似乎也更貼合兩個人的心態。誰都要麵子,不肯嘴上道歉,可弟弟想要跟哥哥表達歉意,哥哥心中也到底還是不會真的跟弟弟生氣,會諒解他,用這種肢體動作上的互動關係,可能會呈現得更……該怎麼說?更不那麼直接,也更動人一點。”
黃天霖人都懵了。
本來這場戲裡,陸嚴河還有幾句台詞的,他現在提出來全刪了……
那這場戲,真的就隻剩下兩個人的剪影了。
“這樣一來,你們在這場戲裡,基本上都沒辦法被觀眾看見了。”
尤其是陸嚴河,除了進門,上床,就躺著,觀眾基本上看不見他的臉了,光線晦暗,什麼都看不清。
陸嚴河笑,說:“這不是挺好的,中國人,我們華人,其實情感都是比較含蓄的,沒有那麼直接,越是這種晦暗的情況下,才越有可能去表達自己對家人的愛和包容,不是嗎?”
黃天霖點頭。
他其實很認可陸嚴河所說的。有的時候,一場戲,無聲勝有聲。這一場戲的鏡頭語言這麼一改,確實無聲比有聲更好。
但是,這樣一來,黃峰就懵逼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演。
黃天霖不得不現場做示範,跟陸嚴河來了一遍,讓黃峰學。
黃天霖用手戳了戳陸嚴河的肩膀,陸嚴河肩膀馬上頂了一下,把他的手頂開。
黃峰:“為什麼要用手指戳他?”
黃天霖:“因為你白天剛跟他吵架,你這個時候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說話。”
黃峰:“那就說一聲對不起唄。”
“你可以說,你演的這個弟弟不能說。”
“為什麼?要是覺得錯了就說對不起唄。”
“因為他沒覺得自己錯了,也可能覺得自己錯了,但不好意思說對不起。”黃天霖解釋。
黃峰皺著眉頭,“他到底覺不覺得自己錯了嘛?”
“你覺得呢?你覺得弟弟覺得自己錯了沒有?”
黃峰認真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不知道啊。”
“那你就直接演吧。”
於是,就直接來了。
黃天霖讓陸嚴河開門的時候,一定要把門停在某個位置,這樣,屋外麵灑進去的光,才能正好有一半照在陸嚴河的床上。
結果,光是開門這個動作,就拍了三條。
黃峰演戲確實是有悟性的。
他雖然其實根本不明白自己演的弟弟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做,但黃天霖手把手地告訴他,到什麼位置,弟弟是什麼樣的想法,他應該怎麼演,黃峰基本上就八九不離十地按照黃天霖的指導演出來。
不過,因為這場戲就一個機位,一個鏡頭,黃天霖想拍長鏡頭,一口氣拍完,中間不做任何剪輯,所以,中間但凡出現一點瑕疵,有一點問題,都不行,要重來。
這一晚上,從七點半開始拍,一直拍到深夜,快零點了。
黃峰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哈欠了。
小孩子還在長身體的時候。
陸嚴河跟黃天霖說:“要不今天晚上先拍到這算了,黃峰看上去已經沒精神了。”
黃天霖說:“可是這場戲沒有拍出來我想要的效果。”
“明天再接著拍好了。”
“明天有彆的戲要拍。”
陸嚴河:“那就後天。”
“你每天都有要拍的戲,你隻給了我們七天的時間。”黃天霖說。
陸嚴河:“……”
黃天霖的表情就像是在說“這不能怪我”。
陸嚴河:“實在拍不完,多拍幾天咯。”
黃天霖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陸嚴河:“休息吧,收工吧。”
黃天霖:“行,收工!”
沒有誰想熬夜,本以為今天晚上要苦戰,結果突然聽到導演喊收工,各部門的人都一臉喜氣洋洋。
黃峰直接趴他媽背上睡著了。
陸嚴河和汪彪一起回去。
快到的時候,遠遠地就能看到,屋子裡亮著燈,汪彪忽然想起來,說:“思琦姐已經來了,一個小時前她給我發了消息,我忘記了。”
陸嚴河有些驚訝,“她不是明天才來嗎?”
“好像是事情談得比較順利,提前談妥了。”汪彪說。
陸嚴河本來都有點困了,一知道陳思琦來了,馬上就不困了。
“我是不是明天早上還得早起?”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