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樂城的人一夜未眠。南方的天邊電閃雷鳴,黑雲摧山。有人說,那長眠的火山怕是要醒了,一時間人心惶惶。那裡的天時而明如白晝,時而紅若血夜。有生意人倉促地收拾東西準備逃出這裡,有信者長跪不起燒香拜佛求上天庇佑。多數人不願離開,也無法離開,就算是逃,也無處可去。從幾代人前,這裡就是他們的家。未曾想他們從苛政下苟活,終究要在天災麵前低頭。
女人們抱緊了孩子躲在被中,男人們焦慮又顫抖地來回踱步。正值深夜,街道上嘈雜而擁擠,更沒有士兵維護秩序,更有甚者趁火打劫,持刀傷人。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人們突然聽到了一陣輕揚的笛聲。
竟是城主。
城主手持一根長笛,站在高高的牆頭,吹奏著一首無名的曲子。它的節奏綿遠柔情,如細雨,如春風,在人聲鼎沸中撥開一道寬敞的路,浸潤了人們乾涸已久的心田。
混亂逐漸平息下來,百姓們驚異地望著他,一個個都說不出話。
萬馬齊喑中,細水長流。
有老人拿出鍋碗,敲起了年輕時熟悉的旋律。這曲子有名字,一定有名字,隻是大家都忘了。如今,正在被慢慢喚醒。更多的人拿出了樂器——簡陋的、隨意拚湊出的樂器,有模有樣地隨奏起來。碗筷、門窗、竹篾、弓弦……各行各業的人都出現了,拿著屬於自己的獨特樂器。躲在家中的人也陸續來到街上。會的人加入,不會的輕聲哼唱,男女老少都參與了這場獨特的演奏中去。直到最後,城主的笛聲完全埋沒在整齊劃一的歌樂裡。
仿佛一個獨特的法術,驅逐了人心中的恐懼,將黑暗和焦慮拋在腦後,沉湎於短暫的淨土之中。神情忘我的人群裡,一位紅衣黑發的男人逆流而過,朝南邊的山脈走去。
黛鸞被捉到紅雲之中了。
仿佛置身一片血肉間,強烈的窒息將她包圍。數不清細碎的語言灌滿她的耳朵,令她無法呼救。她能清晰地聽到山海他們呼喚的聲音。幸運的是,將斷塵寰緊緊攥在手中,這些血霧中的鬼麵甚至不敢靠近她,正如它們在外界一樣。一旦看到劍身上照出自己的模樣,它們就會發瘋般地四處逃竄。
若揮動這把劍,她應當能輕易從中出來。但是,黛鸞僅用一瞬的沉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隔著這一層駭人的血色,她清晰地看到,慕琬的半張臉上還覆蓋著熟悉的麵具。儘管現在身體的支配權仍在她手中,但假麵上飛揚的紅色布條,是如此鮮明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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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鸞並不揮動長劍。她屏住氣,盯著慕琬的方向。
電光火石間,她以離弦之姿破繭而出。
沒有任何人料到,黛鸞的斷塵寰直直戳在慕琬的左半張臉上。些許劍尖沒入其中,卻沒有血。在最近的凜山海驚異的目光中,黛鸞輕轉手腕,用力一挑,慕琬順勢下腰,令黛鸞與她擦麵而過。
慕琬的半張臉露出裂痕,逐漸剝落。在眾人的注視下,奇怪的碎片紛紛灑在地上。
最後,是一隻帶著紅色布條的鬼角。
淒厲的哀嚎聲接連不斷,比以往任何一次更悲慘,更鮮明,更刺耳。悲憤的呐喊聲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又或是飽含人類難以解讀的情緒。鬼女千麵方才成型的身體,也如那半張麵具一樣儘數脫落,連著一塊又一塊的肉,裹挾著張張無數的臉,傾瀉到那沸騰的熔岩湖中去。所有人帶著倦色,因疲勞而有些麻木地注視著此情此景,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接受。
然而荒野間淒慘的聲源,並不止這一處。
滾滾濃雲間,閃電接連不斷地落到地上,化身一道道冰冷無情的鎖鏈。更多的鎖鏈拔地而起,被纏得緊緊的鶯月君滿地打滾。他無助地哭嚎著,大鬨著。
“你知道錯了麼?”這聲音不斷地在他腦海裡跌宕,“你知道錯了麼?”
“我沒有錯!!”他聲嘶力竭地喊著。
鎖鏈纏得更緊,將他的骨頭逐一擠碎。劇痛反反複複徘徊在這具小小的身軀裡。
直到他幾近發黑的眼前,出現了一雙乾淨的木屐。他掙紮挪動著,用變形的手指扯動地上的野草,可憐兮兮地爬上前。
“長夜哥哥!幫我!快救救我!”鶯月君哭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消失,我還沒親眼看到……”
朽月君冷冷地後退了一步。
“您……您這是……”
“喪家之犬的生死,與我何乾?”
鶯月君又聽見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清脆,卻不悅耳,吵得耳膜生疼。不知是哪塊骨頭。反正,它們都和內臟絞為一體了。
朽月君麵無表情地拍拍手,天地之火映襯接連,順著鎖鏈在荒蕪的原野上熊熊燃燒,燎原之勢。隨後,他再也不顧身後的垂死嘶嚎,默默離開了。
東方的強光衝破陰雲,如箭雨灑落人間。
就在今天,他知道,有兩個六道無常永遠不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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