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亦是沒能做到。朝廷怎麼會把他放去他戰死的故友“蓄養私兵”的地方呢?他托了無數人打探,也終究沒有結果。他知世間有玄妙之事,掛心故人來生,為此也走訪了能人異士,有話語含混,欺世盜名之輩,也有的,身懷真才實學,卻算不出天機。
有真本事的人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做丹寧的道人。道人為他算了一卦,對將軍的女兒,他算得很快,告知書生那孩子已不複人間;對將軍,道人算了很久,又對著結果凝眉沉吟許久,方才斟字酌句,與書生說道:
“此人生前忠君愛國,驍勇善戰,心懷百姓,善舉甚多;未有兒女,然則撫養孤女,視若己出,親情善心兩全。更兼其女身懷福報,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應福澤親輩。隻是……他本有殺業在手,又添執念過重,冤結加身,最後是牢獄之災,橫死之命,至死,也執念不減。他有福緣,不該投生彆道;殺怨執念,又阻礙他再世為人。恕貧道算不出他此時身在何處,又是何等麵目,隻恐怕此人並未投胎……卻化作了非人之物。”
書生銘記在心。
也許是終於在人間沒有需要牽掛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時分,有人在一條河中撈出了他的屍體。想來是深夜投的河罷。鄰裡都議論紛紛,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錯過了一年會試,今年會試在即,他也無緣去得了呢。
就這樣,書生含著深深的悔恨迎來生命的結束,終於來到那位大人麵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後的請願,他要做六道無常,借閱生死簿,用往後的無儘光陰,尋找自己的故友。
找他做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可他至少該向他道出自己刻骨的歉意,他對不起將軍,無論將軍如今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合該知道。即便會因此斷了早就不複的情誼,怨氣橫生,對他刀兵相向,也是他應得的。
那位大人答應了,條件是他會忘卻關於將軍的一切。
第(2/3)頁
第(3/3)頁
自此,人間少了一個書生,多了一位六道無常。
夕書文相·涼月君。
他走了很多地方,讀了許多記載,其中也許有他的友人,他卻無從得知。涼月君在生死簿上沒有發現,為鑒世間妖魔,他更是親手創作了萬鬼誌,一部記載所有屬於死物的妖魔鬼怪記憶的奇書。他拿著萬鬼誌查了數百年,找了數百年。
大約四五百年過去,一日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萬鬼誌竟是遺失了。為了尋回它,涼月君也曾試著找人相助。最終他拜托的,是當年的道人創立的門派,在那時的一位後輩,那便是如今的凜天師。凜天師與友人們多方尋覓,最終找到的真相,卻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偷萬鬼誌的,是另一位六道無常,當初的柳酣雪解·如月君。她這樣做,是受了一位妖怪的委托。
那位妖怪名作荒骷髏——骸將軍。
骸將軍,就是當年他的故友,君大將。在生前的最後時光裡,他零散地知悉、拚湊出了真相,他不怨自己的友人,也知道友人必然是無心之失,會抱有怎樣的歉意。後來的荒骷髏,也知道了涼月君的故事,憂心於固執單純的故友,他所創造的萬鬼誌,其中蘊含的好處與驅使人逐利所能帶來的恐怖,必定會遠超出涼月君最初的本意。他想勸說自己的友人放下,也放棄這危險之物。
可他執念深重化身妖異,身為妖異的一些本能,是不受控製的。當他再度與苦苦尋覓自己的、認不出自己的友人碰麵,他本想說出真相與勸解,卻被橫死的怨念所控,不可自抑地攻向故人。涼月君生前死後都不過書生,哪裡能抵擋。好在當時在場的,還有一位六道無常。
神無君護了涼月君周全,製服了荒骷髏,卻並未將他殺死。涼月君已經忘了,但神無君自己還記得清清楚楚——他正是與將軍女兒一道前往九天國的戰友,與將軍也曾結下並肩作戰的情誼。
此情此景,他為之嗟歎,卻無可奈何。
與生前將軍相識的,不止這一位走無常。在荒骷髏被封印後,如月君曾在學習與亡人沼封印同源的咒術時,解開了封印的一層。她真正的想法已無從得知,可供推斷的證據大約是,她是在聽聞荒骷髏也許會不可自控地對與他生前相關之人出手後,才去那裡解開的封印;她也早便透露過,作為走無常的生命,對她而言實在漫長得難耐了。
不管她是否懷著求死之心,荒骷髏都沒有對她出手。她與他的死並無關聯,沒有觸動他本能的怨恨。相反,他極為清醒,向她闡述了自己的擔憂,也提出了訴求。他希望在友人釀下大錯前,將危險的萬鬼誌取走……希望友人放下心結,不要再執著於無解的尋覓。
縱是數百年的嘔心瀝血,他們終究不能再見。兩位老友之間的故事,如時光之流的河沙,早該沉澱下去,如同落定之塵埃。
如月君答應了。在亡人沼,她向追尋其它線索來到此地的幾個人類,講述了這個故事。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位,還是當年丹寧所立門派凜霄觀的弟子。萬鬼誌終究沒有回到涼月君手裡,但凡知道此事的人都希望他能逐漸淡忘這本書、這件事,讓幾百年的執念消散了結。
世事總不遂人願。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