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大多是得過且過的,隻要能活下去,他們會自行適應生活中的種種不合理,並在一代代的習慣中將此當做自古以來的必然。
“越往後,破局的機會隻會越發渺茫。”
“我知道。”傅決說。
他將指環從尾指上取下,投到茶幾上的影像撲閃了兩下,歸於寂滅。
他望著虛空中的某一處,淡淡道:“在神明搭築的試驗場中,接近裁判的參與者將更容易取得博弈的勝利,我沒有理由促成雙輸的局麵。
“‘他’是我親自放上棋盤的。我和契的最終目的一致,無論這一局結果如何,隻要有贏家出現,都不會讓世界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與祂對賭,隻因我認為人類必須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而非祈望神明的慈悲。至少,不該寄希望於生而為神、缺乏人性的存在。”
潛台詞溢於言表,長久的沉默在房間中蔓延。
許久之後,“喻會長”搖了搖頭:“說實話,你現在給人的感覺和我們會長描述的相差太大了,如果不是知道那些秘辛,沒有人能想象得到你們是同一個人。”
這番話沒頭沒尾,像是有意岔開話題,插科打諢。
傅決的神色卻有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觸動:“你進入遊戲時,他已經進塔四年了。
“聽風之前對外的說辭是,他失去了所有理智,化為類似於詭異或者道具的存在,變成了一個隻會一刻不停地演算過去和未來的本能動物。”
“我不像你那麼忙,還是有時間每隔幾天就去塔那邊看看的。”
“喻會長”笑了,語氣含諷帶刺:“他還沒有完全退化成隻會反饋推演結果的演算機器,期間還是清醒過幾次的。
“你也知道,他生前是個嘴巴一刻都停不了的話嘮,在塔裡沒人聽他嘴炮,可是憋悶壞了,每次醒過來遇上我,都要嘮叨幾句。”
傅決沉默不語,又一次給右手尾指戴上黑色的指環,將其緩緩推到指根。
“喻會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說最早的時候,沒有直播,沒有舞台,沒有那麼多的娛樂至死的狂歡,但落日之墟並非死水一潭,反而比現在更有活力,至少有近八成的玩家願意進入新副本,好搞明白突然降臨的詭異遊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那時的你沒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隻是一個知識麵比較廣、擅長玩解謎遊戲的大學生,但人們還是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到你身上。你篤信理想主義,並身體力行,他們被你的理念感染,將你當做榜樣和希望。可惜我進遊戲比較晚,沒能見到那種植物趨光性一樣的盛況。”
“喻會長”笑眯眯地調侃:“現在的你很強大,令人敬而遠之,好像理所當然應該站在這個位置,充當所有人的領袖,乃至在必要時當一個獨裁者。但恕我直言,我有時候總感覺你死氣沉沉得像一座墳墓,搞不懂那些人為什麼還趨之若鶩。
“他們將你當做‘救世主’,說不清是宣傳的功勞還是從眾心理,或者隻是因為你是榜一玩家,如果連你也通關不了最終副本,他們也必然沒有成功的希望。
“這就像洪水擊碎諾亞方舟後留下一堆碎木板兒,在溺水邊緣掙紮的人們縱然知道沒有‘方舟’,死亡是注定的結局,卻也隻能趴在木板上苟延殘喘。”
“你說的沒錯。”傅決道。
他的手中凝出一張黑白相間的身份牌,和之前的投影不同,這次雖然也是虛影,卻給人一種能夠觸碰到實體的錯覺。
他注視著卡麵上被倒釘在十字架上的白袍人影,聲音依舊缺少起伏:“從進入詭異遊戲的那一刻起,我們注定都是死者。不是成為提供罪惡的源泉,便是作為詭異入侵的橋梁,之於世界就像病菌亦或毒藥。
“屬於所謂救世主的未來被錨定了,繼續前行隻會墜下失敗的陡崖。最開始我選擇的那條路是錯的,真正的答案不在於拯救。四百萬人對於全球一百億人來說是絕對的少數,比起清醒地活著,不如蒙昧地犧牲。
“這就是這一輪遊戲中,我給出的答案。”
身份牌中黑煙湧動,潔白的布料被染得汙跡斑斑,辨不出原本的色澤,神聖的受難者一時間如同被處刑的魔鬼。
傅決收攏手指,身份牌散入虛空,消失不見。
他抬眼,一字一頓道:“上一輪遊戲,我死於諸神黃昏,留下殘局未啟。這次,我希望我能死得其所。”
“喻會長”放下折扇,笑容中多了幾分肅然的意味:“如果你已經有了決定,那我就隻能舍命陪君子了。
“聽風公會能押上的最大限度的籌碼是我。直到遊戲結束,我都會是聽風的副會長,也隻能是副會長。”
“這已經足夠了。”傅決道,“接下來我的人會拉‘他’入局,這需要你的配合。同時,你還需要保證‘門’的觸須被限製於江城之內。”
“沒問題。”“喻會長”應道,“六年前你找到我,不就是為了現在嗎?如果不是你們的人非要打草驚蛇,我相信我能把事情辦得更漂亮。”
傅決沒有回應,鏡片反射冷白的光線,遮去雙眼的神采,好像一台機器進入待機模式。
寂靜中,“喻會長”冷不丁地問:“論壇那邊的輿論需不需要我介入引導一下?
“你已經如願退出九州了,那些非議的餘波多少會對你打造的光輝形象產生損害。”
“不必。”傅決側了側頭,“過度的壓抑勢必會激起逆反心理,烏合之眾在追逐神明的同時也熱衷於將其拉下神壇。在我看來,適當的攻訐相反更利於真正的信徒保持狂熱和團結。”
“我明白了。”“喻會長”聞言,古怪地笑了笑。
他再度拿起折扇,“啪”地一下甩開。
“那就……祝‘傅神’一往無前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