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規矩是強者的玩物,弱者的一廂情願,隨時會被絕對的暴力打破。
人類要想長久延續下去,理應居安思危。
沒有人理所當然地必須為他人犧牲,用一人的生命換取其他人的周全,絕非長久之計。
在有規矩的情況下,尚且時常有倀鬼混進鎮中害人,誰知道老虎會不會某天凶性大發。
與其讓這個不安定因素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懸於頭頂,不如早做謀劃,爭取一勞永逸地將麻煩解決掉。
“他們都去圍觀了,幾位兄台要一起去看看嗎?”書生的目光掃視過每一個玩家,持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問。
“嗯,去看看吧。”齊斯頷首,順著人流湧動的方向走去。
他用悲憫的語氣補充道:“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死者明知會死,依舊堅持在子時打更,想來是位寧可犧牲自己一人,也要拯救所有人的義士,我們該去送送他的。”
齊斯說的冠冕堂皇、義正辭嚴,林辰和唐煜卻怎麼聽怎麼不對味,覺得這話陰陽怪氣、含諷帶刺。
所幸書生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微笑著說:“那好,我們在旁邊等一會兒。送葬的隊伍來了,圍觀的人會少很多,你們可以跟上去看看。
“按照規矩,死者抬出楊花鎮的路上,我們這些楊花鎮中人是不能看的。你們是外客,也許不要緊。”
林辰眨了眨眼,問:“真的嗎?那我們今天能不能跟著送葬的隊伍一起出鎮看看?”
書生說:“可以。但是不能離得太近,必須站在十丈之外。”
“嗯嗯!那……孟老爺那邊不急嗎?”
書生扭了下脖子,發出“沙沙”的聲響,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如果是看送葬,我可以為幾位破例,將你們晚點帶過去。”
說話間,已經有幾個鎮民貼著牆,從道路兩旁的夾縫中離開了。
他們一邊走,一邊聲音不輕地交談:
“李伯死了,唉,都是為了我們。昨晚隻有他死了。”
“他走的很安詳,沒有痛苦,就像睡著了一樣……”
“這樣也好啊,年紀大的一茬茬死,和壽終正寢沒什麼區彆。”
唐煜向書生投以詢問的目光,未等他開口,書生便道:“每晚的打更人是所有人一起選出來的,所有人都知道。”
遇到和死者相關的事,書生顯得格外健談:“一般來說,選出的打更人都會是鎮中年紀最大的老人。他們這個年紀活夠了,也差不多要死了,都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兒孫的安全。”
林辰在心裡對齊斯嘀咕:“難怪老虎要派倀鬼進鎮,每天都吃老人,它大概也不願意吧……”
齊斯不置可否,看向書生,冷不丁地問:“孟老爺幾歲了?孟家的老太太又幾歲了?”
書生的臉上顯出一瞬間的茫然。
他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的虛空,嘴裡喃喃念道:“幾歲了?……幾歲了?”
他好像著了魔似的,重複著同樣的字眼,雙手胡亂地在空中虛抓,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形影在他周圍遊蕩。
唐煜麵色微凝,右手一翻,抽出腰間的佩刀橫在身前。
齊斯也拉著林辰後退一步,和明顯神誌不清的書生保持安全距離。
“送葬人到了!諸位讓道!”一聲吆喝在遠處響起,被風吹來。
書生的呢喃被打斷,神色立刻恢複如常。
他看著玩家,重複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話語:“你們如果去看送葬,我可以晚點帶你們去看孟老爺。”
“人有一死,入土為安——”吆喝聲又響,比先前離得更近。
“入土為安……”
“為死者讓道……”
細碎的應和聲漸次交疊,被鎮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四麵八方傳開,如同上古巫覡的咒語,牽引著人群如潮水般向兩邊退去。
很快,鎮民們便退入各個巷道間,隱沒不見,就像大海分流入百川。
街道上隻剩下三名玩家和為玩家引路的書生的身影。
齊斯朝聲音最初傳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四個通體潔白的人騎在四頭同樣潔白的驢身上,晃晃悠悠、慢條斯理地行來。
人是紙人,隻有薄薄一層紙的厚度,被囫圇剪出了個人形,沒有畫臉,白茫茫的一片。
驢是紙驢,倒是畫了張臉,鮮紅如血的顏色畫出眼睛、腮紅和含笑的嘴,人模人樣,讓人看了心裡發毛似的難受。
齊斯的目光又落在地上躺著的屍體上。
那是一個戴鬥笠、披黑袍的小老頭,雙目緊閉,像是睡熟了一樣。
他長著一張所有玩家都熟悉的臉,皮膚褶皺,一口黃牙,正是昨日負責管邸舍、今早又消失了的那個。
在場的玩家都清楚地知道,他是被仇心殺死的。
死亡時間在子時前。
死亡原因是倀鬼每晚必須殺一個人。
之所以選他,是因為他暴露過人形的影子,可以確定是如假包換的活人。
明明是玩家殺的人,從始至終都是從玩家的立場做出的選擇,又怎麼會和楊花鎮固有的規矩、“山神”和鎮民的協議扯上關係?
四個騎驢的紙人已經行至屍體旁邊。
它們連一卷草席都沒有準備,直接兩人抬手,兩人抬腳,一晃一晃地托舉著老頭的屍體,沿著長街延伸的方向前行。
玩家們相視一眼,跟了上去。